第二十四章 或言为真,或言非真
回风崖下,没病装病的狐狸被鱼环漪冷声冷气伺候着,随便叫唤一声,吃喝立刻到得嘴边,美滋滋相当顺意,去了一趟外面玩,还不忘给她带回一簇凤凰花,腻歪歪得意道:“好看吧?” 环女子穿着黄青叠掩的淡色衣裙,头上缀着许多珠玉,杏眼云腮,清丽可人,此时看着艳灼灼的花朵,兀自出了会儿神,白他一眼:“好看啊,可我又不是没见过。” “咦,环漪你不是不能离开吗?” 她没好气道,“那也是到了这里才有的规矩。” 无央长长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以前岂不是很自由?” “那是自然。” 狐狸心道了句真好——自由啊……自由,多么让人憧憬的两个字…… “那你来这儿干嘛?” 环漪脸色微变,不耐道:“……承袭母业,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到底养好了伤没有,别是在这儿骗吃骗喝!” 嘿……嘿嘿……无央满脸心虚,赶忙卖惨,“居然还能承袭母业,真好,我阿娘生了也没顾上我。” 鱼环漪道:“那你几时跟着你家主人的,自小?” “嗯……几百岁吧,还是个小小小狐狸的时候就跟着了。” “那你原来是哪个山头的?”她可从没听说过,北玄还有白狐一族。 狐狸却瘪了瘪嘴,转过头去,“反正不是你们山头的。” 鱼环漪笑道,“看你问东问西,到了自己,不也遮遮掩掩。” “才没有呢!”无央嗷了一声,气焰自己先灭了下来,山头忽然风向一转,鱼环漪的袖子吹了他一头,狐狸正要扒拉下来,鼻尖嗅到一抹冷淡的腥气,忽然愣住了,鱼环漪自将衣袂捋回,又被无央一把扯住,瞬间没好气道:“狐狸,又犯病么?” “环漪,你是做什么的啊?” 鱼环漪一阵无语……“傻的你,守池的啊!” “池子里面呢?” “……” 鱼环漪凑近了他,声音冷峭道:“狐狸,你要想死的话,可以继续问下去。” 无央狐狸毛瞬间竖起,缩了一下,一脸惊悚,环漪掩面笑得花一样:“哈哈,看把你吓得……不过狐狸,我可没有骗你啊,这里的一切你最好都不要问,等你知道了,那估计没事也有事了。” 无央哼了一声,转了个身子,抗议她的捉弄,女子推了推他毛茸茸的脑袋,觉得好玩,又推了一下,狐狸咿咿呀呀转过来,作势要咬她,鱼环漪左挡右支,玩得不亦乐乎,一边没好气道:“你看你,果然是在骗人,精神头比我还好呢!” 狐狸眼见讨不着好,怒目瞪着她,一对碧目蛇镜一般亮起光来,架势颇足,鱼环漪倒没半分影响,点住他的脑袋,笑道:“至于吗,这就反目成仇了?不就吓唬吓唬你……真是小气,我也是为你好,好奇心别太重了,傻狐狸。” 狐狸两眼眨巴眨巴,有些犹疑地看着她,一下子乖巧得不行,鱼环漪要不是看他是只雄的,还已经成年,真想抱在怀里使劲蹂躏蹂躏,忍不住就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 无央被挠得十分舒服,很没骨气地眯起了眼,转头又觉得丢狐,把她的手拱了开,一道痕迹一掠而过,狐狸脑袋震了一下,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惊道:“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有些不确定,这东西不是…… 环漪脸色一变,迅速将手抽回,敛眉道:“没见过就别问。” “那倒……不是,我……我有个朋友,我在他手上,也看到过这样的刑痕。” 环漪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认得,闷闷道:“你既知道是刑痕,自然就是犯了错的才会烙上了。” “你犯了什么错啊,这个……好像是很重的罪才有的吧……”怪不得守在这里,哪儿都去不了。 “那又如何,你那位朋友不也有吗?” “嗯……嘿嘿……”狐狸强自镇定,想让气氛缓和一点,“真君脾气这么好你还忤逆他啊,环漪以前……肯定比我还顽皮呢……” 环漪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道:“你那位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唔……死了吧,听说流放到外面,半路碰到妖魔,全身都被撕烂了,你还真得庆幸,真君还是对你网开了一面,我那位朋友被贬去做苦役,可惨了呢。” “哼,鬼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无央没脸没皮笑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池水,心中一团不解—— 方才自己的惑术……怎么一点用都没有呢……莫不是真君山里的结界太强,削弱了威力? 还是说这位池君……比他看到的其实厉害得多? 想到她手上的刑痕,狐狸觉得,定然还是前者的缘故。 心境中。 七簇火焰围绕着心莲不停跃动,安静却炽盛,仪卿莫名烦躁得很,入定也越来越收不住心神,向内观心,却又不知症结何在,时常郁郁昏昏,不知昼夜。 “夫人……”阿箜走到她的身侧,呈上了一个小案,上面放着一个白玉瓷碟,内里托着一粒赤褐色的丹药。 “又到午时了?”仪卿微微垂目,十分自然拈起那粒丹药吃下,兀自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阿箜已经离开了。 自从炎陵回来,每日午时她便需服用丹药,灵玦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的,也不知那阴神究竟伤了她何处,到了今日,竟然愈发难安,尤其夜幕降临,往日在莲洲的种种都如鬼魅复生一般,不停重现脑海,睡梦里中,石伯的笑骂夹杂着莲昭的无奈,不时还有轩氏冷蔑的责难,一言一语劈空传来,搅得她一夜没几刻消停。 ——仪卿! ——石伯,怎么我们莲洲只有这么点地方种莲花啊? ——这都是尊者们的灵气生出的,稀有着呢,不算少啦。 ——我心境里的那朵也是吗? ——对啊,那是你自身灵性所孕育的嘛。 ——它怎么不长出来呢? ——哈哈哈哈……因你的观照还存在分别呐! …… ——昭夫人,我学会了! ——我看看,写得不错…… ——“炼儿”怎么写? ——嗯? ——母亲不是叫我“炼儿”么? ——这……大概是这么写吧…… …… ——母亲,给你看我的字! ——哼,谁教你的? ——昭夫人教我写的,不对么? ——她知道什么,罢罢……哪个不都一样…… ——“潋儿”……还挺好看的。 …… ——潋儿…… ——潋儿…… ——潋儿! 喝!仪卿蓦地惊醒,眉骨隐隐作痛,忙用指腹按了几下。 “还好么?”身侧温暖靠近,她立刻埋进了他的怀里,闷闷道,“不好……” 头上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她微乱的长发,“每日可得按时服药,知道么?” “嗯……” 纵是每日不间断服药,心境之火仍烧得益发旺盛起来。 仪卿守着自己的小小莲华,第一次觉得它是如此脆弱,好像随便发生什么,这一抹洁白便会被焰火吞噬,片甲不留。 稍一注目,她忽然征了怔,此时这朵白莲不仅在大小上略逊心火一筹,就往昔而言,花瓣似也更加收拢,一日一日,它竟是在……慢慢地闭合?! 仪卿心惊不已。 往下看去,心火的景象更让她触目惊心!直到今日,她才发现,燃烧于玄黑水面的七只心焰下方,原本同样灿烂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变成了黑色!难怪她一直觉得不对劲,却总说不出为何! 焰色暗诡,乃为阴火! 她大气不敢出,两个字迅速占据了她的脑海——阴神! 那个炎陵被“降服”的阴神! 除了她,仪卿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可能了! “夫人,该服药了。” 仪卿刹那睁眼,几乎是盛怒看着面前的女子,须臾间,心知事不对人,很快平复了下来,那粒丹药看在眼中,却蓦地教她生出一种异常厌恶的感觉。 “夫人?” 见她不动,阿箜唤了她一声,仪卿思量半刻,终是托住瓷碟,仰头吞尽。 又是数旬,情况不见好转,仪卿失了耐心,“这丹究竟什么用处?” “真君只道夫人神虚,这丹药是为您补阳神的,故此需要长久服用,真君也知晓您大抵会有疑惑,才让阿箜每日看着您吃,不然不放心呢。” “是么……”默然半晌,思绪混沌中,她终还是吞服了下去。 人一走,那粒丹药又完好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熊熊火焰中央,白莲已经收至尾声,更为可怖的是,连这怯怯的花苞都已不再是完整——莲花右侧,半边莲瓣已凋零成空,露出了金黄的蕊丝莲台,莲台的最右,萎缩之象日益明显,此时已塌下了台角。 小小的褐色圆球在她手心滚动,继而跌落平地,“既然无用,那就看看,到底是什么在作祟吧。” 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无央一觉醒来掐了下时辰,自觉尚早,又在狐狸窝里滚了两圈,不甚清明地咕哝道,“今天主人在吗……好久没见她了呢……” 哗——哗—— 缓慢的水波声此起彼伏,催狐入梦,无央又会了一会儿周公,睁开眼,只见几颗青黄梅子样的东西在前头晃,定了定神,才看清原来是女子发钗上的珠玉。鱼环漪此时也枕着石头歇息,他滚了半天,竟然滚到了人面前,连她额角青碧色闪着光的细小鳞片都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合目安睡,呼吸浅浅,身后的鱼尾一下下扫动水面,扬起涛声。无央心情颇好,挨着她身侧,狐狸尾巴一卷,顺着她的肩将一人一狐都圈在了一起,再次呼呼大睡。 环漪因被惊动,眯着眼睛瞧了一下,立刻看到了近在眼前的一张硕大狐狸脸,以及缠着自己的一圈白毛,愣了半晌,把脸别过了另一边。 她一动,无央又醒了,见她调转脑袋给自己留了个空,十分自然地把头伸到了她肩上,顺带拱了拱——唔……好舒服~。 “你!……” 鱼环漪突然炸起,一脸窘然地瞪着他,面色微红。 “怎么了?”狐狸伸了个懒腰,迷蒙中与她对视,竟然觉得这位池君脸红红的,还挺可爱。 “你干什么呢!”一边说,一边呼下了他的大尾巴。 “一起睡觉嘛……” “不害臊,找别人睡去!”哗—— 无央一脸懵懂地看着消失在水中的青影,歪了歪头,“环漪,怎么了嘛?” 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