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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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静秋后来才听闻,那阵子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来往书信及进出的访客均逃不过监视和盘查。他偶然听闻司令部频繁的人事变化,又获悉她莫名被人从军医处带走问话,于是几经辗转,联系上了自己早年间安排的几个内线,这才找到了关押她的地点,并将营救计划托付给了离沈阳最近的廖耀湘。 而此刻,她没有余力想这些。她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可她不敢拥抱他,更不敢真的倚靠他的怀抱,只敢用前额挨着他的肩膀,把眼泪悄悄地淌在他衣领上。她了解自己的长官,知道这个拥抱只是安慰或些许歉疚使然,是代替那些他所不擅长的甜言蜜语,以回应她的忠诚的表态,除此之外,与任何私人情感都毫无关联;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是这一刻再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好了。 结果并不是他推开了她,而是她的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她简直要羞愧死了,连忙从他怀里抬起头,小声解释道:“……我饿了。” 杜聿明笑起来:“你睡了将近两天,饿了是正常的事。”语罢扶着她的手臂,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一同站起身,“正好,我也饿了。厨房早就下好了馄饨,我去端两碗过来。” 堂堂司令长官竟然要去厨房端馄饨——她原本想提醒他,让副官或护士代劳也行,可他已经快步走出门去了。上海比沈阳暖和得多,但她这双腿被迫站了太久,擦伤又还未愈合,稍一动弹还是钻心地疼。坐着也不甚舒坦,站着更浑身难受,她只好勉强用牙齿连带手臂把被子扯过来一些,两条腿伸进被窝里暖着。又过了片刻,屋门响动了一声,他竟然真的亲自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进来。 她见状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跳下床,想从他手里接过一只碗。没曾想他平时看着不算利索,这时候却一闪身躲过了她的手,同时连声说:“躺回去躺回去,不要你帮忙,你手上有伤呢。” 她只好又坐回床上。但在他面前,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躺着了,只以一个颇别扭的姿势,端正地挺直腰杆。他也不觉得这事有多么纡尊降贵,一手端着瓷碗,另一手舀起一只馄饨,吹凉了送到她嘴边。 她呆愣着,不知道该不该张嘴才好。 他说:“你就当我帮人帮到底。碗都是我端来的,我喂你难道还不敢吃吗?” 她只好犹犹豫豫地配合,他则十分自然又坦荡,一只馄饨送进她嘴里,又舀起另一只慢慢吹着凉气。她受宠若惊得过了头,这顿饭吃得活像在站军姿,连荠菜猪rou的香气也食不知味,而他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她,始终微微弯着嘴角。 等到她的馄饨见底,旁边的一碗显然都已经凉了。他也不怎样在意自己长官的形象和颜面,搬来只马扎坐在一旁,便开始动手解决自己的那碗午饭。阮静秋仍缩在被窝里头,看他吃得风卷残云,忽然又想起邱清泉曾对她提及,杜聿明在南京有家很是喜爱的馄饨铺子。她从来没刻意了解过他的饮食喜好,冷不丁想起这事,便小声说了一句:“南京那家馄饨的味道也挺好的。” 杜聿明显然不像邱清泉那样能快速地跟上她的思路,习惯性地“嗯”了一声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于是又疑惑地问了声:“嗯?” 阮静秋恨不能立马把脸埋进被窝里:“我前阵子在南京偶然遇见了邱军长,他说有家铺子的馄饨你很喜欢。” 杜聿明这才明白过来:“哦,是有这么回事。”他把碗里的最后一只馄饨也吞下肚,又顺手扯了扯肩上的军装外套,说:“那间铺子的老板手艺很好,这么多年,味道也没有变。” 阮静秋看着他瘦削的侧脸及身上的条纹病号服,心想,他也是一位病人,状况并不比她好过多少。分别的时候还是仲夏,而如今,窗外的树叶都已经一片一片落了下去。他的神态气色比预想中要好一些,但她仍觉奇怪,他明明已经卸下了东北的担子,此时算得上无事一身轻,为什么还待在上海,而没有到美国去? 问问题要讲究时机,等副官来收走了汤碗,两个人正坐着相对无话的时候,她才说:“我以为你已经去美国了。” 他顿了片刻,答道:“不去了。” 她大感讶异,脱口问道:“为什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 她见状,不免有些后悔自己这样唐突发问,大概这其中有些缘由不便在她面前说明。但他默了片刻,又苦笑了一下,开口答道:“‘祸从口出’。” 他接着告诉她,原本两个月前他是要经上海去美国,而他的那位校长也允准了的,可临行之前,一位洋记者来采访他关于一些战事的看法,他如实回答后,蒋总裁便以“人才难得”为由,临时又将他扣下了。无论这是他对战争态势的客观分析与评价给他的校长造成了颜面上的损害所引来的惩罚,还是他的校长真的为他的观点所触动要留住他这个人才,他都已经无法再去美国了。他倒想心无旁骛地在上海养病,偏偏东北战局的情形不妙,又叫他时刻挂心。眼下,除杜致礼仍在北平读大学外,杜家其他几个孩子都被明里暗里地要求留在南京,使得曹秀清总要两头奔波着忙于照料丈夫和孩子。他知道自己近来要避避风头,也有心躲个清净,便从市里的医院搬来了郊区的这座疗养院里。 阮静秋心中有些悲凉,忍不住暗暗想道:非但如此,你的校长还和土木系那些人串通一气,巴不得早早就把你撵出东北。但这话她是不忍心也不敢说的,只能深深地叹息了声,道:“两个月之前,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对待你。他们问我的问题里显然预设了圈套,无论我说什么,都会在案卷里变成你的罪名。我只好什么也不说,他们便想出另一种办法,那就是屈打成招了。可我还是很担心,这些审问犯人的手段,世上恐怕没有多少人承受得了,那些被抓的人要是攀咬你,该怎么办?” 杜聿明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他已听几名医生护士说过了她的伤势,因此完全想象得出,她话里轻描淡写的一句“屈打成招”,其实是连续数日的折磨与酷刑。他想了想,回答:“我虽然不爱在这些事里掺和,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卸下官职,正巧遵循了你的医嘱,可以休息上一阵子。” 他说得貌似很轻松,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愉快。阮静秋想,他本就不是一个贪图安宁享乐的人,假如他开口说休息一阵子,那恐怕并不是他的真心话,而是他已为这些政治上的纷杂诸事而心灰意懒了。她劝慰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就跟打仗一样,人在战场上只看得到身边的东西,可要是坐在飞机里从上往下看,那不就看得十分清楚了吗?” 听她话中还引用了陶渊明的诗句,杜聿明忍不住打趣:“你这位身经百战的医生,怎么忽然向往起田园躬耕的生活了?” 她愣了愣,旋即笑答:“那样的生活,我从没有经历过,心里多少有点向往。”她又问:“如果有一天,这世上再也没有要打的仗了,你会想要去过那样的生活吗?” 杜聿明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站起身,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你可是大病初愈,正需要好好休息。我一出现在这里,总是免不了要叫你不得安宁。”他轻轻叹了一声,“一切遵照医生的要求,手上的伤尤其要静养,生活起居交由护士们来做就是。有其他需要的话,就叫门外的卫士们去办。” 她问他:“那你住在哪儿?” 他指了指楼上:“或者,你对着窗户大叫一声,我也能听见的。”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往后几天,她一半时间睡着,一半时间仍旧躺在床上,接受医生和护士们的诊治和护理。那几件残破的衣服不久从沈阳寄来,她艰难地把它们里外翻腾了好几遍,也没能找到那张合影。她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不是落入了保密局之手,又或者是在清洗时遗失了,失望之余,对这事仍感到有些不安。曹秀清来过几回,手里总是提着各式精巧点心或是滋补汤羹,一坐就要坐上大半天,拉着她有数不完的话要叮嘱关切。杜聿明也常到她的病房来,有时刚好碰见护士们在换药,他就到走廊去和医生们交谈,眉头时不时地随着医生们的话语而紧皱。又过了一阵子,某日黄昏时,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看样子是要下一场大雨;而阮静秋的双手与双腿也对这样的天气作出了准确的回应,它们从内而外撕着扯着疼起来,恨不得叫她效法古人,把它们统统敲碎一了百了。她穿着厚衣裳,缩在被窝里,还是觉得即将倾盆的雨水提前钻进了骨头缝,把里头冲刷出一道一道深浅不一的河沟。 辗转反侧一阵后,她实在躺不下去,不得不爬下床,扶着墙在屋里走了两圈,奢望以此减轻它的撕扯。外头好像有很轻的声音,她干脆推开门,悄悄伸出脑袋往外望。 长官们所住的疗养院果然不同凡响,非但走廊里摆设了艺术品用作装潢,就连楼梯扶手也有着精巧的雕刻。楼上的屋门没有关严,隐约有些光线从屋里透出来,夹杂着一两声笔尖摩擦纸张的声响。她猜他大概有公务在忙,又莫名地对此感到有些好奇,便对值守的士兵打个手势,放轻脚步,身体倚靠着栏杆,一步一步地从楼梯挪了上去。从门缝里看去,他所居住的顶层是间大套房,进门就是宽敞的客厅,落地窗映着外头淅沥的雨。客厅里并不算灯火通明,只有围绕在茶几附近的几盏台灯及落地灯亮着,杜聿明坐在沙发上,似乎正为了手头的文稿而烦恼,时而流畅地书写一番,时而又站起来,抽着烟在原地来回踱步。 虽然动作迟缓,但胜在安静,她一路并没有发出什么响声。眼看就剩下最后两级台阶了,她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刚好对上杜聿明的目光——这么巧,他也正好在此时抬起了头,就看到了从楼梯上来的她。 这一对视可把她吓了一跳,还好脚下稳住了平衡,才没摔跌下去。他出门来扶住她的手臂,讶异地问:“你怎么上来了?” 阮静秋本来想说“睡不着”,但看外头天色还没黑透,这借口实在不怎么叫人信服,只好说出实情:“躺得浑身难受,想着走走会好一点。” 杜聿明忙说:“我去叫医生过来。” 阮静秋拉住他:“不用了。医生的本事再大,也没有办法让老天爷不下雨呀。” 杜聿明只好妥协——他自己也算久病成医,知道风湿落下的病根只有靠止痛药勉强抑制,尚没有根治的办法,医生来不来都是一样。他搀着她走进客厅,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接着又想到什么,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把一瓶药片及一罐药膏都放在她面前。阮静秋愣怔了一下,才看出这正是她去年拿给他的药。 “按你叮嘱的,我留心了阿司匹林的剂量,只要没有紧急工作,就尽量用你调制的药膏代替。这一罐还未曾用过,这下刚好‘物归原主’。”他如是说。 阮静秋接过药瓶及药罐,有些哭笑不得:“你是想说‘风水轮流转’,故意笑话我呢。” 他笑答:“不敢、不敢。”语罢低声道:“我只是想说,我很抱歉。无论怎样,你受伤都是因为被我牵连,疗养期间又百无聊赖,只能待在这么个无趣的小房子里。” 阮静秋连忙说:“没有的事。” 不难理解,他这位大人物要是真的去住市里的医院,只会把全院上下都搅合得不可安宁,而她自己如果再到处乱跑,难保不会又遇上什么风波,白白浪费他的一番苦心。因此,暂时借住在这间偏远的疗养院里养病,尽管有些寂寞无聊,但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一种办法。 他和她说话时,早早就掐灭了烟,烟灰缸里那缕缥缈上升的烟雾,此刻也黯淡了下去。阮静秋在心中感叹,自己需要在脑子里转过几圈,才能后知后觉的事情,他已经在动手去做之前就考虑妥当了,这显然是战争中所积累的素养。她既敬佩他的缜密,又觉得自己明明也身陷于这些复杂的问题当中,却对此鲜有思量,不由叹了一声气。 杜聿明听见了她的叹气声,带着笑意说:“看样子,你要为此而很讨厌我了?” 她即刻道:“没有!”又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恰恰相反!” 她激动过了头,竟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杜聿明愣了愣,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眨了两眨,意识到她情急之下,终于把掩藏已久的心事几乎说出了口。阮静秋也反应过来,自己那句话实在画蛇添足,与“讨厌”相反,不就是“喜欢”吗?于是全身都瞬间陷进泥淖,晃了一下,又坐倒下去。 杜聿明先是什么也没说,而后起身走到那扇落地窗下,把火柴盒捏在手上。 “四六年的时候,我在北平动过一次手术,”他低声说,“——在你来沈阳之前。” 阮静秋“嗯”了一声,心乱如麻地听着。 “主刀的美国医生说,我至多还有三年可活了。” 窗外忽然有惊雷掠过,他在雷声中划亮火柴,点燃了一支香烟。阮静秋盯着他,他盯着骤然转急的大雨,香烟的影子明明暗暗。 屋内的灯盏闪烁了两下,一齐熄灭了。 在突如其来的黑夜里,她听见他沉沉地叹道:“我不能害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