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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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静秋久违地梦见了腾冲。 彼时的英国人既希望中国出兵以缓解缅甸日益增长的军事压力,又时刻担忧自己的殖民统治受到威胁。在上层官员没完没了地打口水仗的同时,远征军各部队不得不陈兵边境达数月之久。桂南会战后,杜聿明加紧练兵整训,辖下各师又配发了美国式坦克及步战车,可谓是风头无两、兵肥马壮。滇西各地百姓也为远征军表现出了极大的支持与配合,佳肴美酒他们自己不舍得享用,大半都送到了部队里。在士兵们摩拳擦掌的同时,各部队的军医更没闲着,组织人马展开了紧锣密鼓的战前培训,主要的培训地点之一位于和顺古镇内的某处宅院,阮静秋那时便经常需要在腾冲县城及和顺两地来往。 那年她将满二十岁了,生长期来得后知后觉,就算师部的伙食已尽可能满足温饱,有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在半夜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醒来。那时的护士长是位精明强干的大姐,丈夫又是腾冲本地人,算得上通晓当地的风土人情,常借着培训的工夫悄悄带她到和顺打牙祭。她们最常光顾某家经营火烧rou米线的小摊,老板夫妇俩身形精瘦面容和善,无论是烧rou的火候还是米线的汤底都叫人赞不绝口。在粮食与rou类都十分珍贵的那个年代,每逢她俩前去光顾,碗中的浇头和米线还要额外多上一两成。 只是,有限的津贴总归没法支持频繁下馆子的消耗,难得打牙祭的时候,阮静秋总提醒自己要吃得慢一点,好让粮食与烧rou的滋味在舌头上多多停留;而护士长总会边抱怨着她的肚皮活像个无底洞,边把自己碗里的烧rou和米线拨去一些给她。她总是笑呵呵地为她说这说那,在那几个月里,她借着吃米线的工夫带她走遍了几乎整个和顺,有时候是去双虹桥头小坐,有时候是到张家宗祠外的池塘边上钓鱼,有时候甚至能走到镇子最深处,那片生长得自由又纵情的千手古树群里。填饱了肚子,她就倚在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下打盹儿,耳边断断续续地听护士长絮叨些家乡话,说她思念逝去的家人和北方沦陷的故乡。镇子里偶尔还能有些奇特的偶遇,例如她某次就曾碰见戴安澜穿着戏服站在院中,廖耀湘则正摆弄着手头的相机给他拍照,说是这样可以掩人耳目,要把照片寄回给家乡的父母。他俩称得上五军里头水准最高的两位票友,她躲在门后偷偷地瞧,见一组照片拍完,他俩还意犹未尽,竟就借着那身扮相唱起失空斩来了。 民国三十三年,即一九四二年初,远征军踏着新春佳节的尾声,自畹町桥开进缅甸。周边的父老乡亲都来送行,往她们的背囊里塞进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洋芋和大饼。米线摊主夫妇也自腾冲赶来,在街旁支起了炉灶蒸屉,里头卷着香葱、红豆的手擀花卷香气扑鼻。腾冲县长为将士们备好了壮行酒,排排摆在畹町桥头,阮静秋嘴里还嚼着花卷,难得充足的碳水摄入让她过于乐观地估计了这些粮食酒的烈度,几乎是一口下肚就被辣得流出了泪水。 长官们乘坐的吉普车恰好经过,廖耀湘看她涕泗横流的模样乐不可支。杜聿明则忍俊不禁地向她递来一块手帕,而后仍用他那标志性的陕北腔调对县长说:“她还是小孩子呢,喝不得这样烈的酒!” 阮静秋忍不住抗议:“我马上就二十了!”眼泪和鼻涕又一齐随话语涌出来。 众人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那一日的滇西天气晴好,她从没有见过那样蓝的天,从没有这样舍不得脚下的土地,从没有对即将踏上的征途有过如此强烈的责任感与期待。没有人会舍得令故乡的田园与山水落入敌手,更没有人愿意眼看着家乡父老遭受蹂躏践踏,每个走进缅甸的士兵都下定了决心,要坚决守住这条血rou筑成的滇缅公路,要让英国人看一看中国军队的士气,要把日本鬼子从生命线上赶出去。 除了她以外,他们谁也不知道,仅仅几个月以后,那么多人就将长眠在陌生的热带丛林里,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日本人阻断了铁路,英国人溜之大吉,火炮、坦克通通都卡在后方运不上前线,机械化部队没了机械,到头来只有和敌人以命相搏。护士长就倒在新二十二师往同古解围的路上——二百师彼时正在包围圈里浴血奋战,全师上下都写好了同归于尽的遗书,新二十二师却被另一股敌军挡着,每日的推进都举步维艰。杜聿明要保住戴安澜、要保住他起家的老部队,美国人史迪威则还做着中心开花的美梦,两人在指挥部吵得不可开交;廖耀湘则急得头发都白了一片,非但手头的预备队全派上阵,就连师直属部队也都压到了前线上。野战医院的床位不够用,护士长就指挥大伙砍木头竹子,用麻绳绑成床板;抬伤员的人手也不够,她就说自己有得是力气,背起竹子与藤条编织的担架,一头扎进满是弹坑的前线部队里。 士兵们将她抬回野战医院时,她身上一半烧得焦黑溃烂,一半炸得鲜血淋漓,一条腿几乎全断了,只剩一点可怜的皮rou与白大褂破损的布料连在那里。她不要阮静秋为她治疗,嘴里微弱地说着,要她把药和备品都留给别的士兵。阮静秋把自己身上那件白大褂扯得稀烂,死死勒住断肢一端,可血止不住,护士长抓着她的手,或许也还有一肚子未及托付的话语,可就那样停止了呼吸。 戴安澜在那份遗书中写:“为国战死,事极光荣。”阮静秋后来想,这话无疑是对的,可她还是觉得万分悲凉。与护士长相比,还有许多战死的人连个姓名也没留下,而所有战死的人加在一起,也不过只抵得上后世的寥寥几笔记载与几张模糊的黑白影像。她想记住这些人,又忍不住在心中犹疑:只是记住,真的够吗? 梦境从大撤退开始悄然发生了与记忆不同的转变,彼时新三十八师虽然也遭受追击,但孙立人指挥得当,部队建制完好,反应也算灵敏,没被日本人踩到尾巴。或许是牢狱中的经历在潜意识间留下了心理阴影,她不知怎么却梦见敌人追上了野战医院的伤兵们,医生护士们抵挡不住近在咫尺的追兵,只有向密林里四散奔逃。她看过南京的惨状、见过江岸的尸骨,知道落入敌手的后果决计无法承受,于是一路没命地狂奔,枝条划伤脸颊,竹笋扎穿脚掌,她竟然也无知无觉。 敌人越追越近,她几乎已能听见那狰狞的笑声了。山路已经走到尽头,她本要纵身往奔腾的江水跳下,双手却忽然被一根结实的绳索绑在了一起。日本士兵们把她吊在一根树枝上,边用藤条抽打她,边拷问她杜聿明的去向,又把锋利的竹签一根一根钉进她的手指。她痛得要昏死过去,眼泪和汗水打湿衣衫,可嘴里却只回答“我不知道”。 敌人们狞笑起来,把她从高大的枝条上放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不知为什么,身体被触碰的那一下,感觉几乎是完全真实的,甚至让她本能地弹跳起来,尖叫着拼命挣扎。狰狞的笑声和质问随即由远及近,她听不清,唯有继续机械地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触碰着她的手收紧了,一左一右抓紧了她的肩膀;那说话的声音好像离她也更近了些。她惊惧万分,一边蜷缩起身体,想要尽力躲开那双手的钳制,另一边继续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话音渐渐随着哭声而含糊不清。 声音近在咫尺。犹如陷于迷雾重重的密林之中,忽然有一道光亮穿云破雾而来,她本能地追逐仅有的微光,终于听清了那声呼唤—— “小秋,是我、是我!” 阮静秋猛地眨了一下眼睛,视野中的一切清晰了起来。她日夜挂心的长官——杜聿明正在面前,眉头紧紧地皱着,满面焦急与担忧地看着她。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一时间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刚从牢狱中脱身,还是仍在缅甸的丛林之中,心中只有个声音不住地高声提醒,说他正深陷危局,而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知情。她语无伦次地:“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他们编了你的罪名,没有证据……口供是假的!我没有画押,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边说边抽泣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越想止住泪水,它们越不听她的掌控,几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心中仍有着莫名的急迫,话语说不清楚,她就胡乱挥舞着两手想要比划,偏偏十根手指头现在裹满绷带纱布,她只能把它们抬起来一些,不停地左右摇晃,向他证明所说的都是实话,她没有诬陷他也没有出卖他。 杜聿明看着她,神情心疼又复杂——廖耀湘说她精神还好,他就知道是强装出来,哄他安心的。她小他十几岁,比他的大女儿也只年长五岁多,在他眼里,她还是个没有长成的姑娘家。一个成年的士兵尚且免不了被保密局折腾去半条性命,更何况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呢?可他又不怎么会说安慰劝哄的话,只好暂且松开一双落在她肩头的手掌,转而轻轻落在她后背上,慢慢地、很轻柔地一下一下抚着,同时说:“我知道、我知道。” 阮静秋想用手去擦眼泪,以免这样狼狈的情形落入他的眼中,但稍微一弯曲手指的关节,它们就火烧火燎地痛成一片。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这大概并不是梦,而是她确确实实已经离开了那座囚牢,也从遥远的缅甸回到了家,否则梦中的自己怎么会哭得喘不上气,怎么会觉得手指头这样钻心的疼呢? 她终于冷静了一些,哭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只剩脊背还时不时要随抽噎而颤抖。杜聿明小心避开她的双手,摸出了一条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她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看着他,生怕眼睛多闭上一下,再睁开他就不见了。 正在这时,她总算后知后觉,两人此刻竟然是在地上坐着的,大概刚才惊醒时她反应过度,一路挣扎着,从床上翻了下来。又相对安静了片刻,杜聿明看她缓过了劲,这才开口说道:“没事了,这是上海的疗养院。” 阮静秋转动眼睛看了看四周。这是间宽敞明亮的房间,窗外吹进来温暖的风,还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睡了一觉,就从囚笼到了病房,再睡了一觉,又从沈阳到了上海,这一路看似顺利,可若不是他大费周折,她早就孤零零死在牢房里了。她想谢谢他,但是一张嘴,话音又哽咽起来:“我是不是给你惹祸了?” 杜聿明答道:“没有。”语调随即放得更柔,“是我的错,让你受委屈了。”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握着她肩头的手掌稍微使了点力,把她揽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