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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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孝期间,她的心情才稍微缓过了一些,得以留出余地阅读报纸上东北的战况。这些报纸所写的东西自然全都是功劳与喜讯,但她仍然读出,现下的情况和她离开沈阳时已经有了一些不同。当年在近代史课堂开的那些小差已经无法补救,除了最后决定性的那几场大战,她并不太了解这期间的种种细节,说是穿越回来的现代人,可她竟对这段时间的历史一无所知。新年过后,她终于抵达沈阳,才向张主任报了到,他就安排了一件最为棘手的工作给她,要她去公馆给杜聿明看病。 他说:“司令这半年就没闲着过。前方战事紧张,他也跟着费心劳神,病就又重了。眼下,他一半时间到司令部来,另一半时间得卧床休息。照理说这样子是要住院治疗的,但听他的意思,这件事还是不要到医院里搞得人尽皆知,以免影响军心,每天由军医处配好药和针剂送到公馆就行。不过,你一走,余下的几个小姑娘们就先后在他那里碰了钉子,现在,把这件工作派给谁,她们都很有些害怕。” 阮静秋奇怪道:“杜长官从来也不是对着护士们发脾气的人呀。” 张主任说:“硬钉子、软钉子反而都是好的,她们偏偏碰上的是冷钉子。”他把这天的药和针剂装好交给她,又一再地提醒:“他多半是不愿意打针吃药的。怎么治疗这样不配合的病人,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她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呢?连她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离开沈阳半年以后,她是更想马上见到他,还是宁肯离他的公馆远一点。 张主任派了司机,送她到公馆门前,她打量着这座不甚起眼的二层小楼,觉得这并不太像一位司令的住处。南京的军政大员们住的房子均是豪宅宫殿,她有时路过,被那些宅院之广大奢华震惊之余,也常听见过路人议论,如哪位要人花了多少银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等等。她上前敲门,前来开门的是一位眉目温柔,面貌和善的女士。她身上并没佩戴什么富贵的首饰,却有着一些清雅的书卷气,甚至也和她的丈夫很有一些夫妻相。五军驻扎在全县时,杜夫人曹秀清曾肩挑大梁,负责过后勤工厂及子弟学校的经营,阮静秋虽没有和她打过交道,但在许多场合远远看见过她。她打心里敬服这位女性的胆识和魄力,连忙恭敬地向她欠身道:“夫人,我从司令部过来,给杜长官看病。” 曹秀清和蔼地说:“好。他这会儿正在通电话,你先进来,等一等他。” 阮静秋跟着她走进公馆,室内的陈设也是较为朴素的,除了一些花草,最多的就是书以及书架。不知为什么,她忽然紧张起来,仿佛自己是个不怀好意的闯入者那样;但她又不能流露这种紧张,因此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许多,既想让自己的行走坐站都保持着十分得体的状态,又时刻惶恐自己说错了话或者踏错步子,明明病还未看,汗已经先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正是用饭的时间,她往客厅去的路上,闻见了某种熟悉而久违的食物香气,便不由自主,脱口说道:“好香呀。” 曹秀清闻言笑了:“阮医生的鼻子可真灵,厨房正熬羊rou汤,准备一会儿做揪片和泡馍。你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吃顿午饭,尝尝我们老家的口味。” 阮静秋大窘——她很喜爱陕北的羊rou面、羊rou泡不假,却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使得杜夫人开口留她用饭,显得她很是贪嘴,闻见了香味便走不动道,要在长官家蹭饭一样。她一面在心里责怪自己多话,一面涨红了脸,不住地摆手道:“不不不,夫人太客气了……我就是、我就是无心之语,看过病之后我就告辞了,不敢打扰夫人。” 曹秀清笑着说“不要紧”,又向书房招呼了声:“致礼,阮医生到家里来了。她是留过洋的学生,你来和她说说话。”交待完后,又忙忙碌碌地往厨房去。 过了片刻,烫着优雅得体的卷发、身穿酒红色小洋装的杜致礼娉娉婷婷地从书房里出来。她是杜家长女,此时刚满十九岁,且女儿随爹,模样像极了父亲。阮静秋第一次见她,从她的眉眼轮廓里,好像也见到杜聿明十八九岁时的模样,差点看得入了神,才想起自己还傻站着,连忙向她行礼道:“杜小姐。” 她说话的声音和神态就像母亲更多一些了,温温柔柔地应声道:“阮jiejie,你客气啦。mama早就和我说过,司令部里有一位留洋回来的医官jiejie,叫我在出国之前向你取经来着。” 阮静秋抱歉道:“之前因为家里的缘故,请了小半年的假,恐怕误了杜小姐的事。” 她仍是笑盈盈地说:“没有呢,还要几个月。我正在北平读书,好容易盼到假期,就偷偷跑到沈阳来了。书上写,东北这里有白山黑水,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可一打起仗来,非但哪里都不能去,爸爸也累得又病倒了。” 她说到这里,神情不免有些哀愁。阮静秋不忍心看着那张和她父亲如此相似的脸上露出这样发愁的神情,连忙出言宽慰道:“杜长官的病确实拖得有些久了。不过,只要前方的战事告一段落,他静下心来休养一阵的话,一定很快会好的。” 她点点头,颇老成地叹道:“爸爸不是个容易让自己得闲的人。”又转头看向她:“我过几个月就要去美国读书了。那边的医疗水平好很多,而且离得远了,自然也就不必再为这些战场上的事费神。所以,我正想劝他,让他和我一起到美国去,有我陪着,他也可以安心治病。阮jiejie,你是医生,他应该很听你的话,要是他不愿意,你得帮我劝劝他。” 阮静秋愣怔住了,半晌才应声道:“好,能去美国治病……当然是好的。” 杜致礼随后又向她问起一些留洋时的经历。张秋和阮静秋都没有去过美国,但此时欧美各国留学的情况应该大差不离,她简要地向她介绍了巴黎医专的大致情况,又从后世自己留学时的生活见闻中拣出些趣事,三三两两说给她听。杜致礼随后似乎还问了些其他的问题,阮静秋听得恍恍惚惚,越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萦绕着,即是杜聿明要出国去了,要长久地离开这里在外养病了。战事瞬息万变,也许这一别,她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他。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陈副官就从楼上下来,说杜长官的电话总算打完了。阮静秋跟着他上楼去卧房,终于久违地远远看见杜聿明的身影,披着军装外套坐在床上,大小地图文件摊开,密密麻麻地在被子上铺满一片。 他背向卧室门坐着,应当是在专注地看着地图,既没听到副官和他说医生来了,也没听见她走进屋里的声音。她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有那么多想和他说的话,又偏偏在这一刻清楚地知道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该讲。她只得先把药箱放下地,一边取出针剂,一边轻声提醒他:“长官,该打针了。今天有三针要打呢。” 他的眼睛没有片刻离开地图,想也不想便断声拒绝:“我一针也不打。” 阮静秋试着想劝他:“前方战事重要,您的身体也很重要,还是……” 他又即刻打断道:“出去。” 阮静秋这才明白,张主任所说的“冷钉子”的含义。难怪护士们都对他感到惧怕,就连她这样认识他有一些年头,知道他平素和颜悦色的人,冷不丁被这样刺上两句,也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曹秀清恰巧这时过来,她并不说话,而是径直动手卷起他的一边衣袖,随后向她挤一挤眼睛。 阮静秋心领神会,赶忙推完了三针药剂。 曹秀清又说:“饭做好了,吃了饭再看吧。” 杜聿明仍然盯着地图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他话音才落,杜致礼便端着一碗浓香扑鼻的羊rou泡馍,出现在卧室门口了。曹秀清起身去接,阮静秋怕药箱碍事,即刻收拾了地上的东西,连人带药箱,远远地躲到房门旁的角落里去。只见杜聿明方才还是冷若冰霜的,那碗泡馍端到了手边,他的眉头就松了下来,惊讶地问道:“泡馍?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 曹秀清在一旁笑道:“有阵子没吃家乡菜,就算你不嘴馋,我可想得很呢。” 杜聿明于是也笑了起来——他接过汤碗,几乎狼吞虎咽地席卷了几大口,又略带着点含糊的口音,称赞道:“确实好久没吃过泡馍了。不过,我还是一尝就尝得出,这准是你的手艺。” 曹秀清说:“你要是喜欢,往后就多做几回。慢点吃,还有呢。” 阮静秋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听下去的必要,沉默地抱起药箱,转身下楼。 陈副官送她到门口,脸上带着并不寻常的关切,只是她仍恍恍惚惚,完全没有一点察觉。他先是说:“阮医生,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情。抱歉,我因为忙着照顾司令的缘故,没能及时问候你,也没有帮上你什么忙。你千万节哀,注意身体。” 阮静秋木然地点一点头,其实并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他又向她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我先请司机送你回司令部吧。要是过几天,司令的身体好一些了,我就和他告个假去看你。” 语罢,他还亲自动手给她打开了车门。阮静秋摇摇晃晃地抱着药箱坐进轿车,感觉车子平稳地行驶起来,周围的街道与房屋和时间一样,从她的两侧向后流逝。她看着那些流逝的景物,终于开始意识到,人之所以产生难过与委屈这样消极的感情,其实无一例外,全是庸人自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