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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午间,正是午休的时候。梅丸今日不知为何,午睡得总不安宁,翻来覆去好久都没什么睡意,便无趣地爬起来,叫人给自己端杯茶来。 服侍他的人去倒茶了,而他坐在榻上,耳边远远的喧闹声迟迟不停,不禁心中有些烦闷,又奇怪府里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便自己推门出去。他见府中各色小轿停着,香云玉雾,少说也得是十来个女子上门,顿时心中警铃大作,抓住一个小厮便问:“这是做什么呢?” “大总管,您不知道呀。”他说道,“三日前待诏姑娘传夫人的话,说今日开府,抬诸位小姐进门,这不一一地到了么?” 完了。 梅丸眼前一黑,差点晕在当场。他摁着自己人中唤回魂魄,骂他们只知道死办差,这荒唐事也敢照办,还不快关门闭户把人都送走,是不怕老爷知道剥他们一层皮吗? 他骂完,见他们终于明白过来,有的去闭门谢客;有的去请走那些已经进了门的娇小姐;又有的跑去书房,大约是给待诏通风报信去,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白石的院落,只求着这群啥也不懂的小姑奶奶别太胆大包天、直接把事儿捅到主子面前,叫他瞒也不好瞒、赶也不好赶,更伤了主子与夫人的夫妻和气。 待到白石的屋门前,梅丸看见外头几双陌生木屐,更是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你睡什么午觉,不睡哪来这么多事儿。不过多思无益,他实在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而此时,白石刚从午睡里醒转过来,只看见帐幔外女子身段窈窕,恍惚间以为是龙池回来,便伸手去拉。哪知落在手里的是全然陌生的一只手,虽也十指纤纤,但却并非梦中之人,便把他吓得清醒过来,赶紧把人甩开。 只听外头一声吃痛,数道女子惊呼,白石大脑过载,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却从缝隙中瞥见梅丸战战兢兢的身影,便指着他:“梅丸,你,过来。” 梅丸视死如归,先把这些尤为胆大的小姐们请走了,才跪到白石面前细细讲了他探听出的原委。他越说越心慌,里面也更沉寂,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更连话也说不利索。好容易磕磕绊绊说完了,便听见白石在里头,声调没什么波动地说着:“那你如今的差事是当得越发好了。” 梅丸脑子发昏,只知道请罪。白石又沉默良久,才说:“把她们都送回去,只说是来府上赏花的,不许拖延。” 秋天哪有什么花呢,不过是睁眼说瞎话罢了。 他说完,又沉默很久,才艰涩地开口:“薰回来的话,叫她来见我。” 梅丸小心问道:“立刻吗?” “立刻。”白石就这么坐在床上,忽然觉得从喉头到肺部都发痒,恨不得掏出来搓洗干净再塞回去,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完之后,他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需要她一个解释。” 车水马龙,夕阳渐沉,当晚,秋寒深重,风刀霜剑,小君回府。 龙池扶着门迈进来,视线往里看,与白石直直撞上。她眼神闪烁了一下,脚步微顿,但还是走进来,轻轻地带上了门,坐到白石面前:“父亲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今天的事情,没有解释吗?” 龙池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您是说今天的事啊,那确实没什么解释。硬要说的话就是我觉得族内长辈们的意见很正确——摄家的主家需要一个新的孩子诞生,还必须是女孩。”她说道:“摄家已经错过两次机会了。俗话说,事不过三,绝不能再错过第三次。” “我不需要养什么新的孩子。” “您需要。” “你在替我做决定?”白石看着她,被气笑了,“今日之事,凡洒扫清理,府内上下用度,以至于仆从数目,无一不需调整斟酌。你胡作非为,将我这里瞒得密不透风,梅丸坐在大总管的位置上,没一人敢向他如实汇报。”他说到这里,拍了拍自己身下的床榻:“我坐在这位置上,若不是有人进了屋里,我还一无所知,比供着的泥胎还不如。你是要造反吗?” “父亲既然将权柄交予我,就该信任我。”她伶牙俐齿,“符合摄家利益的事,我为何不做。何况我本就是为了摄家荣耀而被养在这里的,我既然已经是一步废棋,就该付出更多。” 白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你不过就是为了那男人被我赶走的事情生气,牟足了劲要和我作对、找我的不痛快,装什么为家族计。” “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龙池痛快承认,说道,“难道您没有做错吗?难道您有什么诡辩要和我说吗?” “我自然没有做错。”他冷笑一声,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把人扯到近前,盯着她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仍然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睛道,“他觊觎上官的正妻,发妻、爱妻,还欲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行不轨。他今日敢偷亲你,明日还不知道要胆大包天到什么地步,我不过是防范于未然。”他一说起这个,就像是积怨已久似的,有无尽的怨气要冲龙池发泄:“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早打死了扔出去,哪里还容得他一命。你不知道我已经手下留情,反而为着这无关紧要的人来和我怄气,做这些荒唐事来,难道你不该给我个解释和道歉……” “他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龙池打断他,也伸手挥开他的手,退回到了烛光之中。她在烛火下的双眸如烈焰熔金锋锐,表情也极认真,又有着哀伤与怨怼,不知道是针对谁。她再次重复一遍:“百合渡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白石沉默一下,道:“你知道这会适得其反的吧。” “那又如何。”龙池神情悲凉,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一种令白石心生恐惧的灰败,“他被你赶出去的那天,就已经被一群人给打断了脊骨,今日我去见他,他在我面前服了毒,当场毙命。” “您虽说不会让他死,手下也不过是把他扔在寺前。自有有求于您的人、揣测您心意的人,或是要将他的死推卸到您身上的人,早就闻风而动,我派的人到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 “你说我将父亲瞒得密不透风,我又怎么不是如此?因着您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我的朋友就要无可避免地遭此横祸?您终于明白我醒来之后的感受了?” “他是有错在先,但难道其罪当诛?他喜欢我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要拒绝也是我开口,明明这个人既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爱慕者,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呢?就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吗?” “我的朋友已经、那么少了……为什么还要。” 龙池说着说着,话中带了哭腔。她掩面而泣,肩膀颤抖着,像是残破的蝶翼。 很久的沉默后,她站起来,扶着墙往门外走。白石没有拦她,深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被屏风所阻拦。 龙池站在门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 最开始的好友都比她更早结婚生子,如今甚至有人已经做了外婆,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再聊;三皇子殿下四处云游日本很久,据说现在已去了唐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子虽也是晚婚,但两度丧子,已经心灰意冷,最近闹着要去护国寺旁的尼姑庵出家,不知道家里人能拦到几时。至于平佳月,不过是荣华富贵能几何,幽门紧闭芳魂陨,早几年便去了。 龙池恍惚,举目四望,阶下站满的是白石府如云的仆从,因着她是这府上的女主子才听她差遣。再望远点还是白石家,更远些仍是,漫无边际的广阔宅院好像延伸到世界尽头。 这天下莫非是皇族的天下吗,是的,但也是摄家的天下。她莫非不知道自己此身生死荣辱皆系于房中那个男人的喜怒哀乐吗,也是知道的,她在内宅之中、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全是依仗他的偏爱才能成事。势弱依附势强,女子依附男子,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然而,她此时却有一种自由感,即使未来的不确定性如海潮铁山般从远处压来,这短暂的松快也足以让她畅快地喘息——终于说出来了。不用和过去一样把自己当作棋子而忍耐,不用为了他的爱不转移消逝而忍耐,尽管不知道他的怒火要如何倾泻,仅仅此时,就已经足以让人呼吸痛快,血脉奔涌不息。 龙池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灵魂都要脱离身体。这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白石遇刺,昏迷一月后才醒来的那个下午。喜报从府里传到衙门,她跑到门前去听信,午后发白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有种暖洋洋的烧灼感。 她眨了眨眼,夜空坠落。 屋内的白石倚在床头,心思在沉默中发酵——他没什么对那人的歉意,他始终觉得此人万死不足惜。他只是对龙池有愧疚,爱屋及乌才后悔自己的冲动。 但是,就算他做错了,龙池难道没有一点错吗?她那么聪明,看不出男人的爱慕?她那么有才干,怎么会真的被族内长辈所压迫,要迎旁的女人进来?她那么懂他心意,怎么做得出这么伤人的决定,就为了和他怄气? 他想道歉,又想等她道歉。急火攻心,脉经指肺,就突然咳起来,吐出一口血,慢慢洇开在他掌心。他看着自己的手,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梅丸从外头跑进来像是想说什么,可看见白石咳了血,就转而问他感觉如何,又急着离开,要去传大夫来。 白石叫住他,问他刚刚外头出什么事了。梅丸低声答道:“夫人刚刚在门外晕过去了,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是待诏姑娘垫了夫人一下。现已经将人送去书房看诊了。主子有什么吩咐吗?” 白石愣了愣,说道:“这里先别传大夫,让他先去看薰,务必尽心。等她醒了就告诉她,往后衙门那不必再去了,在家安心养病即可。不许任何人拿任何事去叨扰她,违者一概赶……” 他说着,又停下来,沉默很久后才又开口:“罢了,当我没说。她原是闲不下来的,随她去吧。” 梅丸不敢看他一眼,应是离开。 他想起外界这三天来的传闻,大多是说龙池见罪于白石,又或是色衰而爱驰,总之这能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的小君位置是不保了。但按他来看…… 这变天的事,恐怕八字都撇不下来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