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红】当我老了
到了七十五岁,他就活不长了。
算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他的胃根本承受不住一日三餐的给养,差不多是吃一顿吐一顿,脸色难看极了。
本来善于烹饪的是他,他身体不行时这个重任就交到了贺天手中。变着花样做饭是不可能的,莫关山也吃不下去,只能每日每顿熬粥做小菜,莫关山才好受一点。
贺天也跟着他吃一样的,莫关山自然心疼,可看着莫关山吃不下睡不好他更心疼。
睡前贺天给莫关山洗脚,状不经心地说:“毛毛,我们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莫关山僵了一下,把脚抽出来,语气平淡:“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大病。”
“可是你一天吃不下也睡不好,反正我们明天没什么事,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莫关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了不去。”
贺天爷爷(大爷爷)趁莫关山爷爷(小爷爷)睡着时捏着嗓子跟我说,他劝小爷爷去医院最后都会以他们的吵架作为结尾。他实在担心又劝不动只好找我这个孙女来帮忙。
我问为什么小爷爷不去医院,大爷爷就跟我讲一通我听不明白的东西。
大爷爷说,他希望小爷爷能活久一点。我说我也是。
第二天吃完饭我就跟小爷爷说了,咱去医院看一看,没多大事就回来。
可惜小爷爷并没有因为我是孙女就对我怜惜一点,因为我也被凶了。
大爷爷看连我也劝不动就叫我给爸妈打电话,他打不了,手机被小爷爷管着的。
于是第二天我又给爸打了电话,我电话还没挂我妈的电话就打给小爷爷了。
鲁莽。我对我爸说,这样不就暴露了吗?
我妈说他们俩回来一趟,说了半天我只听到小爷说自己好好的没什么事,不让他们回来。
电话挂了我正准备转进被窝就被小爷爷拎出来问是不是我跟我爸妈说的。
大爷爷站在他后面,我摇头。
小爷爷明显不信,让我重新给爸妈打电话说他没事,让他们不要回来。
我答应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小爷爷已经在睡午觉了,大爷爷跟我说不要让爸妈回来了。
我问为什么。
他很难受的样子,说他们要是回来了小爷爷直接去死了。
这么严重?我问。
他脾气倔得很,算了。
我答应了,但是不理解为什么小爷爷要因为这个去寻死。
大爷爷说的算了并没有算了,以上情景反复上演着。
莫关山老是做噩梦,许是害怕极了,一直在叫贺天的名字。
贺天被惊醒,紧紧拥住莫关山,不停地说,我在,我在,我在,好像不松手下一刻莫关山就会消失似的。
老,是太可怕的字眼了。
偶尔莫关山会被吓醒,缩在贺天怀里,不再澄明的双眼流出浑浊的泪。
像很多个以前一样,像年轻的他们一样。
贺天温柔地叫莫关山的昵称,把所有声控灯都打开。几十年,贺天试图抚平莫关山的创伤,每当成效初显时立马被打回原形。
他花了多少精力,耗费多少时间,克服多少困难才与他这个贺家二少爷在一起啊。
“我照顾他一辈子都是值得的。”贺天总是这么说。
年轻好时光都过去了,谁知道老了要遭这个报应啊。
贺天这样想着,心里酸涩不已。
“贺天……”
“嗯?我在。”
“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没事的,我也会死。”
“毛毛,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无论结果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
“好。”
放假那几天我和两个爷爷在客厅聊天,聊着聊着就提到我的以后的婚姻,小爷爷苦口婆心地讲,以后遇到未来的夫婿一定要考验对方,不能抽烟酗酒赌博,不能只关注对方的家世,还有别嫁给像你大爷爷这样的人。
大爷爷就笑着反驳他,说他怎么了,和他在一起不幸福吗?
小爷爷没搭腔,却少见地笑了。
撒狗粮这个词我已经见过太多次,却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
提到两个爷爷的好朋友展正希和见一,说他们的孩子怎么怎么样了,他们怎么怎么样了,听起来比我爷爷过得好,孩子也比我们争气。我觉得爷爷还是有点嫌弃我们的。
他们年轻时也喜欢这么争,但爷爷从未要求过他的孩子或孙子什么,我也从来都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没给贺家丢份过。
小爷爷说,他可能享不了我的福了。
我想反驳来着,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开口了又说些什么。
大爷爷也没有反驳,接着没有说完的话头又聊开了。
白天都是这样过去的,他们偶尔会出去走一走,要是下雨了就会宅在家里一整天。
聊完天小爷爷在躺椅上睡着了,大爷爷去屋里拿了毯子出来盖着。虽然是夏天,可小爷爷似乎还会受寒。
我问要不要让小爷爷去房间里睡,躺椅睡着不舒服。
大爷爷想想觉得也是,轻轻松松把小爷爷抱进卧室,呆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小爷爷才八十多斤,刚刚聊天时大爷爷还笑他是不是只有六十斤了。
小爷爷说,人越老越轻,这是正常的。
可我觉得不正常。
大爷爷蹑手蹑脚地出来了,坐在我旁边,指着桌子上的一包药,克制不住地笑了。
“今天去医院检查了,还买了药。”
原先小爷爷都不愿意去医院,现在只是买个药大爷爷就如此开心,好像吃了这些药小爷爷就生龙活虎似的。
我问是什么病?
大爷爷摇头,还是笑,却有些心酸和苦涩。
后来我问大爷爷为什么小爷爷不愿意去医院,大爷爷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摩擦无名指上依旧光亮的银戒,语气沧桑:“他怕去医院就相当于下了生死状。”
“他也想活久一点。”
“但是他老了,我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