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言情小说 - 同人小说 - 【边城浪子】傅路叶合集在线阅读 - 莫问前尘

莫问前尘

    路小佳第一次见到叶开,也是在一个雪夜。

    雪是凉的,风是冷的,寒冬仿佛已将天地彻底冻结。路小佳坐在小楼的二层,从敞开的窗户往外看,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他面前有一坛酒,一碟没有剥壳的花生。路小佳本是来吃饭的,但他没有要一碗面,或是一碗白饭。周围的人都在吃,吃得很迅速,好像再慢一点,什么都变得冰凉。

    路小佳看起来像是等人的,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在等谁,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在他想不明白的时候,有个人已施施然走到他眼前,居然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路小佳看了眼桌上的花生,又看了眼对方的手。

    他没有动,他的剑也没有动。

    因为那人的手还很规矩地放在桌面以下。

    “你在等谁?”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在等人?”

    对方笑了笑,道:“难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在等。”

    那人又问:“等什么人?”

    路小佳也很诚实地道:“我不知道。”

    对方也看了看桌上的花生,道:“你是路小佳?”

    路小佳点头。

    那人温和地笑着,让人感觉好像冬日拂过的一阵春风:“我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路小佳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他已想不起来了。他眼前的人看上去和他一样年轻,言谈举止间还有年少人的朝气蓬勃。然而他一定是刚走进这片江湖,因为他的双眼还十分清澈明亮。

    路小佳脸上的神情似乎被叶开的热情融化得松动了些,但大体还如冬夜一般寒冷:“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的名字?”

    叶开依旧带笑,道:“因为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路小佳冷冷地道:“或许我们不适合做朋友。”

    叶开伸手向那碟花生探去,忽然之间,他的手顿住了,又轻巧地收回去。

    他无不惋惜地叹了口气,道:“莫非这花生有什么玄妙之处?”

    路小佳的眼神几乎能杀死人,他没有将花生挪开,但叶开已不会再碰它一下:“没有,花生就是花生。”

    叶开继续问道:“我不能吃?”

    路小佳斩钉截铁地道:“不能。”

    叶开又道:“如果我吃了呢?”

    路小佳冷冷一笑,语气中的讥诮无处遁形:“除非你很愿意死在这里。”

    叶开不禁笑出声,好像听到的根本不是威胁:“看来你还是答应交我这个朋友的。”

    路小佳无言,只是冷漠地瞪着他。

    叶开自顾自地道:“你若是丝毫不在意,早就拔剑把我砍了,对不对?”

    路小佳沉默,因为他实在无法反驳。

    他本是在等人,却等来一个聒噪的陌生人。他也不是为了交朋友的,况且他从来没有朋友,现在却被迫结识了一位新人。

    小楼一夜,听的是冷冽朔风。

    那一年的路小佳十六岁,叶开也是十六岁。

    那一年的路小佳已是名震江湖的杀手,死在他快剑之下的就有二十三人。而那一年的叶开,还是个初出黄山道观,两手干净的侠客。

    路小佳并不愿意和叶开走得太近,毕竟他还是一个很称职的杀手。但他好像在哪里都会遇见叶开,阴魂不散的叶开。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朋友绝对不少,似乎和叶开说过话的人,都会成为他的朋友。

    到底是叶开在悄悄跟踪他,还只是非常巧合的巧合?

    叶开究竟都在做些什么?难道他也是一名隐姓埋名的刺客?听说他总是在救人,可是在这江湖之上只救人不杀人的,又有几个?

    路小佳没有拿这些话问叶开,他认为没有必要。

    请路小佳杀人的不在少数,江湖上的人一向信不过太年轻的少年,但他们已非常坚信路小佳从不办错了事、办坏了事。他们相信的究竟是他腰上的无鞘之剑,还是路小佳这个人?

    他收的价钱越来越高,有了这些钱,想要吃多好的花生都不在话下。

    杀人前后,他会要一堆未剥壳的花生,和一坛女儿红。等他吃得满意了,就一定要舒舒服服地洗澡。路小佳的习惯从没变过,无论杀的是什么人,他自己必须做的事绝不能耽误。

    像他一样的人,有没有感到落寞的时候?酒是侠客流淌的血,酒是滚热的,血就是沸腾的。烈酒下肚,浇灭了愁肠寸断的寂寥。

    知晓路小佳的身世的人并不是太多,他如浮萍般无根,漂泊的浪子,才最适合在这江湖论刀剑,谈生死。

    叶开也是如此。

    人们不喜欢太神秘的人,却又最信得过一无所有的人。

    路小佳和叶开,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孤独。虽然有的人不甘寂寞,但路小佳以为这寂寞最能让人免于一死。

    他第二次和叶开打交道,是因为一桩生意。

    路小佳是个很随性的人,杀人也是百无禁忌。只要他有七成的把握,必然会答应。做人头买卖,靠的不只是十全的稳妥,还有几分豪胆。

    有人要他取一介富绅的性命。这本是再简单容易不过的,偏偏有人要挡他的道。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开。

    路小佳不忌讳杀人的时间,无论是白天黑夜,只要他的剑还在手上,他的手也没有断掉,就能要人的命。他以快剑闻名,行事的速度自然也如利剑突刺。

    所以当他看到叶开时,心情实在难以言说。他没有感到烦躁,而是有一种十分奇妙的困惑。

    叶开穿的竟然还是他们初遇那晚的衣服,只是前襟上插了一朵花。花已是半凋零,花瓣皱缩着卷起。

    “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

    “如果你只是散步,和我的确没什么关系。”

    “若我不是散步?”

    路小佳嘴边噙着冷笑,眼底却是一片寒意:“那我就得请你离开这里。”

    叶开大笑起来,道:“你要我走,我就必须走?”

    路小佳点头道:“不错,你最好赶紧离开。”

    叶开偏头望着屋子里透出的明灭烛光,幽幽地道:“我走了,你还要留在这里?”

    路小佳不打算隐瞒事实:“不,我很快就走。”

    叶开道:“我知道你要他的脑袋。”

    路小佳不语。

    叶开继续道:“既然你要杀他,我就不能坐视不理。我也知道你收了别人的银子,但是把钱退回去或许比杀人更轻松。”

    路小佳仿佛听到了很难笑的笑话,讥讽道:“虽然我听说过人们是如何评价你的,却不想你当真如此爱管闲事。我拿了银子,当然已经花得一点不剩,你要我拿什么还?还是你想替我还钱?”

    叶开顿了一下,道:“雇你杀人的是谁?他付了你多少银子?”

    路小佳不禁一怔,道:“你要做什么?”

    叶开微微笑道:“自然是帮你还钱。”

    路小佳头一回遇到这样莫名其妙的事,但是他已经有了几分兴致。能叫路小佳打起十二分精神关注的东西并不多,甚至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完,而叶开竟勾起了他沉寂许久的好奇心。即使路小佳不愿意答应,可他还是点了点头。

    路小佳没有告诉他是谁雇他做事,只是给他比了个数。

    叶开竟然一点儿也不吃惊。雇路小佳的价钱本就很高,他看起来丝毫不怀疑自己酬不齐这笔钱。

    路小佳忍不住多看了叶开几眼,想从这个人身上找出撒谎的证据,但叶开已经转身就走,不做停留。路小佳凝望着他远去的轻盈身姿,忽然在思考这个人到底该不该杀。

    次日晚间,叶开带着银票来找路小佳时,后者难免有些惊讶。像叶开这样身份的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凑足了钱。是他也杀了人,还是从谁那里抢来的?

    路小佳没有接过银票,反而盯着叶开的双眼问:“你这是打秋风?”

    叶开笑道:“当然不是,你莫要问我钱是哪里来的,只管还给雇主就是了。”

    路小佳知道银子给到位,事情一定能办成,但他还是不甘心地道:“你为什么非要……”

    叶开忽地打断他:“你要做什么,我没有多打听半句,所以你也别再问。”

    路小佳终于拿过叶开手里的银票,舔湿指尖,数了数:“他帮过你?”

    叶开勉强笑了笑,仿佛想起并不光彩的往事,神色有些许黯淡:“你可以这么理解,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路小佳哼了一声,道:“如果欠的是命,你也要还?”

    叶开点点头,道:“不错,不管何时何地要我的性命,我都会给。”

    路小佳徐徐道:“若欠的不是人情,不是人命,只是情呢?”

    叶开皱着眉思索一阵,好像还没有领会路小佳的意思。待他要说话时,路小佳已朝他挥了挥手。

    “你且记住,今日之事,你已欠了我。”

    叶开追出去几步,路小佳早就腾身翻过了墙。

    叶开苦笑着低语:“那我该还你什么?”

    路小佳所言并无谬误,他的名声在江湖上传得很远,叫得也很响亮,也是出于他接了生意就绝不反悔、收了银子就绝不错杀的原因。现在叶开让他还了报酬,倒让事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叶开自然明白要还清路小佳的债,却不知晓该从何还起。

    借与欠,两者显然是天差地别。而叶开绝不喜欢欠别人东西,何况是路小佳。他寻了路小佳几天,都到处找不见人影。路小佳来时像大漠的一阵风,走时也是。他仿佛一夜之间蒸发在这炎热干旱的边城,留给叶开的只有最后那一句话。

    大约过去一年,叶开才重新见到路小佳。人们说他从长安来,说他是来寻仇的,说他是来报恩的,也有说他是来找一位故友。叶开并没有立刻去找路小佳,他在等,他一向不喜欢等人,而这次却破例了。

    边城如旧,叶开也如旧,好像无论度过多少岁月,这一切都不会变化。待路小佳缓缓走到他面前时,叶开正倚着窗喝酒。这酒楼,便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路小佳并非念旧之人,他找到这里,只是抱着一试的心态,加之这家酒楼的酒水确实不错。耳聪目明的叶开好像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走上前来的路小佳,他怀里抱着一坛酒,屋外的风吹起垂散的鬓发。路小佳也靠着窗,双臂交叉胸前,盯着他笑了笑。

    叶开这才正眼瞧他,嘴边噙着柔和的笑。他将酒坛一递,对路小佳道:“你终于舍得回边城了?是在长安做不成生意,还是那里的姑娘不如边城的?”

    路小佳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脖子滴下来。他随意抹了抹:“叶开,一年不见,你说话还是老样子。”

    叶开接过酒坛,忍笑道:“我猜你在长安栽了跟头,莫非有人和你过不去?”

    路小佳不屑地哼道:“只有我和别人过不去,哪有别人找我麻烦的道理。长安的人太多,也太复杂,我不喜欢。”

    叶开与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却好像已非常了解他的为人和性格。他们一年未见,居然对彼此的认知更进一步。路小佳招呼店小二拿来一盘花生,要求和从前一模一样,待店小二战战兢兢地下楼去,叶开忍俊不禁,道:“我在想,如果这世上哪天没有了花生,你该怎样活下去。”

    路小佳紧盯着他,眯眼道:“我怎么想终究是我的主意,你又怎么看?”

    叶开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世间,有些东西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有些东西却是可有可无。花生于我是后者,于你是前者。不管我怎样想,你都不会赞同。”

    路小佳听后,缓缓点头回道:“不错,那你又看重什么呢?据我所知,似乎很少有东西能入你的眼。”

    叶开笑道:“既然别人都猜不出什么在我心里最重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就没有弱点。”

    路小佳闻言一震,良久才道:“所幸那只是花生罢了。”

    叶开忽然展颜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莫要往心里去。”

    路小佳语气凉凉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花生无非就等同于别人的女人、金钱和权势?”

    叶开一愣,随即正色道:“那当然不同,至于我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你应该听得很明白。”

    路小佳自然知道他所指何意,他还打算问些话,最终仍是没问出口。

    店小二将路小佳要的花生端上来,放眼看过去,具是饱满圆润,外壳剥得干净,不留丁点碎末。路小佳拣起一颗,在烛光之下照了照,一旁的店小二额头冒汗,不时擦拭。

    叶开见这情形,觉得十分好笑,对他道:“你不要吓他,我看这花生个个好得很。”

    路小佳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怎么,你怕我杀了他?”

    叶开淡淡地道:“你杀不了他。”

    路小佳不禁感到诧异,奇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在。”

    路小佳似是咬牙切齿地瞪了他,然后挥手让店小二走开。他将指尖的花生往半空一抛,仰头张嘴接住,一串动作好不潇洒连贯。叶开故意要去拿花生吃,手还未有动作,已经被路小佳盯住了。

    “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我就是看看。”

    “你要是想吃我的花生,除非杀了我。”

    “那我可太不划算了。”

    路小佳疑惑道:“怎么讲?”

    叶开只是笑,不说话,忽然出手一抄,速度快得连路小佳都没反应过来,那颗绝不容许他人染指的花生已被叶开吞下肚。路小佳脸色铁青,怫然大怒道:“叶开,我告诉你别招惹我!”

    叶开温温和和地道:“我没有杀你,却吃到了你的花生,你刚才那句话不作数了。”

    路小佳面色更是难看,他实在没料到叶开真的会出手,而且力道之精和速度之快已全然在自己武功之上,就算他早有防备也未必能拦得下叶开。

    他尽是不悦地道:“你非要跟我作对?”

    叶开摇了摇头,道:“你看,我吃了你一颗花生,你却没有杀我,是……”

    路小佳气极,打断他怒喝道:“我不杀你,因为你是叶开。换作别人,早就人头落地。叶开,你最好不要和我扯那些道理。”

    叶开识趣地住口了,店里的其他人也纷纷转回头,不再看他们两人。路小佳冷笑一声,扬手撒了满盘花生,从窗口翻下去,消失在夜色中。叶开没有去追,他垂首看着酒里的倒影,有些茫然若失。

    等到后来,叶开才懂得,年轻人难免会说错话,做错事,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他年少之时气盛轻狂,又是天资过人颖悟绝伦,看人看事,太通透,却也口无遮拦。他以为自己是人情练达,殊不知真心换真心才最为可贵。

    他在酒楼里静坐了一夜,店小二屡次请他离开,叶开不动。酒楼里熄了烛火,他也没有走。

    店小二转身,对他道:“你在等路少侠?”

    叶开笑道:“你知道他是路小佳?”

    店小二道:“没有人不知道他。”

    叶开道:“你为什么觉得我在等他?”

    店小二道:“因为他不辞而别。”

    叶开望着他许久,店小二不自在地低下头:“不,我不等人,他来不来找我是他的事,我离不离开是我的事。”

    店小二立即道:“那这扇窗子给您留着,楼下的门我就锁上了。”

    边城寂寞,日复一日,叶开也觉得疲倦。边城不是热闹的地方,它和“热闹”差了十万八千里。叶开从黄山回到这里,只因为关东边城是他的故乡。而他究竟是来找寻什么的,他并不知道。

    闯荡江湖,有的是为行侠仗义,有的是为出人头地,有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叶开从小习武,他的养父死得很早,却有一身少林功夫。他又是自小在黄山道观学剑法,十四岁下山。李寻欢教他的是仁义道德,济天下苍生。他知道该为他人做什么,却很少知道为自己做什么。

    他一向率性洒脱,无论是好是坏,好像他都毫无怨言,欣然接受。

    没有弱点并非好事,他越表现得像个好人,心有歹念的人就越觉得他不是人。

    等到第二日天边渐白,叶开才从窗口跳下去,顺着空无一人的长街,漫无目的地散步。

    也许是时候离开边城了。在这里他还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他不想为此浪费时间。再往西走?他对外域没有兴趣;重回江南?他不久前才从黄山来到边城。

    长安,路小佳说那是比边城更复杂的地方。叶开喜欢简单的人和事,但不意味着复杂的东西会难倒他。

    叶开顺着那条长街一直走,仿佛当初他两手空空从黄山一路向北,如今去往中原也是身无长物。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离开了边城,哪怕是他所认识的马芳铃,丁灵中,关东万马堂的马空群,相聚楼的老板萧别离这些与他相熟的人。他不做告别是因为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回到这里。

    他没有找到路小佳,路小佳也没有知会他。所以叶开前脚到了长安,并不知道路小佳居然紧随而来。

    重逢是意料之中的,出乎预料的是在卫八太爷招徕保镖的大会上。

    那时卫八太爷已经有了十三太保,他此番招人是为了替他办成一件大事。这四十年来,卫八太爷几乎日夜都在筹谋,苦于找不到绝世高手。他要对付的敌人非常强劲,甚至那十三太保加起来都抵挡不过。

    叶开闻讯而来,他远远就望见了路小佳,但不曾上前问候。

    他仅仅是来凑个热闹,毕竟参与这种事情实在很不符合他的原则。叶开从四方打听,才知晓是卫八太爷特地请了路小佳。先前路小佳已经在长安混出了名头,求贤若渴的卫八太爷自然绝不错失这大好机会。卫八太爷的消息十分灵通,他甚至知道路小佳回了边城,于是千里迢迢传信。

    叶开悄悄绕过人群,走到离路小佳更近的地方停下。他不动不要紧,这一动就引来了路小佳的注意。

    叶开一抬头,便对上路小佳的双眼。他心中一震,暗自攥紧拳头。他原以为路小佳会装作没看见,挪开目光,不想他与身边的人轻声交谈几句,就拨开看客向叶开走来。

    他的拳头捏得更紧,骨头咯咯作响,好像路小佳一进入他能够看到的范围,就要出手狠狠揍他。

    路小佳越来越近,叶开的手却忽然放松了,平平常常地垂在两侧。他面上缓缓露出一个微笑,等着路小佳在他眼前站定。

    他们相对而立,谁都没有开口,旁边的人左看右瞧,具不出声。

    路小佳突然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到底还是来了长安城。”

    叶开也笑道:“不错,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边城。”

    路小佳回头看了一眼擂台,又看向叶开,道:“你想来做卫八太爷的保镖?”

    叶开立时摇头,否认道:“不是,我随便看看罢了,这种事我做不来。”

    路小佳似乎是端详他,然后道:“我头一回听说还有你做不来的事情。”

    叶开的心思敏锐,他显然猜到路小佳暗指何事。虽然是半年前的事,但他心里不免仍有尴尬:“生而为人,哪有事事趁手的道理。”

    他们说话的间隙,又有两人从台下窜上擂台,周围的人爆发出喝彩,纷纷涌向前。路小佳轻推了叶开一下,低声道:“走,我们到一边去说话。”

    他们没有走远,而是到了一个恰好能看清擂台的屋檐顶上。叶开坐着,路小佳则是站着。

    那擂台上打得是热火朝天,底下亦是雷鸣的掌声。叶开远观了半晌,对路小佳道:“卫八太爷当真会选用打赢擂台的人?”

    路小佳扑哧笑道:“叶开,你那么聪明,这问题还要来问我?”

    叶开肯定地道:“那看来是不会用了。”

    路小佳不禁好奇地道:“你怎么猜到的?”

    叶开抬手指了指擂台上的两位少侠,道:“卫八太爷是长安城的名人,区区选拔保镖的大会便是万人空巷。他想要打败的敌人必然是高手,这几个早已暴露身份的人,对于他的敌人而言就是活靶子。”

    路小佳默默了片刻,叹气道:“谁都知道他们必死无疑。”

    叶开冷漠地道:“可他们自己一无所知,相反还以为非常光彩。”

    路小佳讥讽道:“卫八太爷是怎样的人,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这些人的死活,他绝不会管。”

    叶开从屋檐上站起来,与路小佳并肩,同样叹道:“他们和你我一样年轻,一心想着让自己早日声名鹊起,但不知道会因此断送性命。”

    路小佳道:“你好像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你和他们,又有多少分别?”

    叶开道:“我有自知之明,这就是区别。”

    路小佳顿了顿,接着哼声道:“你切莫高兴太早。”

    这话路小佳说得没错,叶开决计想不到自己也会成为替卫八太爷做事的一员。好在他先前只在边城活动,到了长安就化名丁麟,卫八太爷一直当他是普通的武林新秀。

    他们要做的那事,都是在为三年后杀南海娘子做准备。

    “你说做了他的保镖,算是自投罗网,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我不仅爱凑热闹,还爱管闲事。”

    路小佳失笑道:“你也有反悔的时候?”

    叶开脸一红,但嘴上绝不饶人:“我记得有人说要杀了我,那我怎么还好端端站在这里?”路小佳不欲与他争论这个话题,而是道:“你见过十三太保的人了?”

    叶开点了点头,手指屈起抵着下巴,沉吟道:“别的人我不在意,只是那西门十三……”

    路小佳以为他有所发现,叶开见他如此认真,不禁笑道:“我说他在挑女人这方面很像你。”

    路小佳立时板起脸,叶开反应迅速地抽身就跑,但被拽住了胳膊:“叶开,你这张嘴……真是可惜了,没教人狠狠撕碎。”

    叶开玩性大起,昂然挑衅道:“怎样,你有能耐就来啊。”

    路小佳被叶开弄得也笑出声,他松开手,道:“你刚才那话别让西门十三听到。”

    叶开惊奇道:“你和他结梁子了?”

    路小佳怒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谁跟我都有仇?不过是他最近招一个青楼妓女的喜欢——”

    叶开好似看透一切,自然地接口道:“而那个妓女看上了你。”

    路小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你倒是猜得很快。”

    叶开似是安慰地拍拍路小佳,慢慢道:“女人,银子,当然是这世上再好不过的东西,以后总会有的。”

    路小佳了然地道:“你这话说对了。”

    女人和银子究竟是不是最重要的,路小佳并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很知道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花生。

    他们入了卫八太爷的门下,暂时没有接到繁重困难的任务。毫不费力地谋了个闲职,原本素日清闲的十三太保,竟然比他们两人还要忙碌。

    实际是卫八太爷挑选了两拨人马,一拨人是那日打擂择出的胜者,一

    “如果我想走呢?”

    “离开长安?”

    “不错。”

    “你刚来就想走?”

    “不,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一声不响地走了,卫八太爷会不会取我的命?”

    “这就要看你和卫八太爷的交情能有多好。”

    叶开闻言,心中一乐,道:“未免太给我面子了?”

    路小佳看了眼周围,凑近他,压低声音道:“那十三太保,随他出生入死。昨天我路过前堂,听见卫八太爷在训话,大约是有人办砸了活儿,卫八太爷觉得他们敷衍了事,告诉那些个人,要是不愿意留下,他会放他们走。”

    叶开只是冷淡地道:“这话我是不信,十三太保是卫天鹏的心腹,知晓他太多秘密,他怎么会允许那些人活着离开。”

    路小佳赞同道:“不错,那你问这个又是出于何意?”

    叶开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喃喃道:“我们绝不会在长安城待一辈子。”

    路小佳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要我们脑袋的人多了去了,还差一个卫天鹏?”

    叶开道:“对啦,不说这个,我带你去喝酒。”

    路小佳揽过他的肩膀,同他笑道:“走,我看你还能找出什么我没去过的酒楼。”

    虽然叶开有过忧虑,但这三年以来,他和路小佳确实是在勤勤勉勉地帮卫八太爷杀人,尽管一般情况下是路小佳动的手。叶开承认长安城确实比荒凉的边城更喧嚣,他们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并不真的能耐住寂寞。看到灯火明亮的酒楼,便想进去坐一坐。看到娇美如花的姑娘,便想讨她们欢心。

    或许也因为他们太过年轻,江湖上的人和事风靡云蒸,像路小佳和叶开这样的人,想做到置身事外并不容易。这江湖浪涛汹涌,拍浪过后总会带走一片沙石。他们行事不完全为了名和利,却实在难以逃离俗世的漩涡,江湖上无人幸免。

    自从他们在卫八太爷的手下办事,叶开认识的朋友便越来越多,路小佳却仍是孤身一人。他们好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又仿佛和相识于边城雪夜那时没有区别。

    叶开是不是真的与那些五湖四海的侠客交了心?他是不是也把路小佳当做他们中的一份子?

    那么路小佳呢?他仿佛和每一个人都相熟,但又不似他们的朋友。他是当真不想要朋友,还是在求一个知己?

    路小佳自然很知道叶开待自己和待别人是不同的。他一直很喜欢自己那柄不起眼的长剑,常人忌惮畏惧他的兵刃,可叶开只当是世上不可多得的东西。他也一直很喜欢抢自己的花生,路小佳当然也知道他之所以能得逞是因为自己没有真的阻拦。

    有时他的确是想开口问问叶开的。

    或许正因为他们年轻,所以许多话问不出口,也不便挑明。那些炙热的肺腑之言都压在胃里,和醇柔的陈年美酒一起融化了。

    这三年,他们居然没有踏出长安城一步,直到卫八太爷下了指令,要他们杀了南海娘子。

    那是一个冬日的长安雪夜,路小佳和叶开都不擅长等人,但那天他们确实在等。

    等来的是傅红雪。

    路小佳对傅红雪的印象十分糟糕,他不喜欢沉默寡言的人,更不喜欢傅红雪故弄玄虚。只是他没想到叶开居然对这个陌生刀客很感兴趣,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用刀的人,眼睛盯着傅红雪手中的刀,时刻不离。叶开除了看他的刀,就是看他的脸,这教路小佳大为光火。

    傅红雪亦是来找人的,他们三人之中,谁都不曾想到会遇上对方。

    路小佳不得不遂叶开的意,让傅红雪上了他们的马车。唯一令路小佳心情稍好的,是傅红雪主动提出替他们赶车。他和叶开并排坐在车厢里,貂裘是暖和的,酒也是温热的,但路小佳的脸色如霜冻一般,连叶开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叶开捣了一下他的右肋,轻声道:“你不高兴?因为我允许他上车?”

    路小佳嘲讽道:“你不就想让他上车来,若非他坚持驾车,坐在你旁边的就是他了。”

    叶开咬着唇,面露难色,片刻之后才道:“你担心他对我们不利?我猜得出他武功不错,但是要打倒我们两人却很难。”

    他这么说其实并没有错,但路小佳心里仍是不悦。他和叶开认识四年之久,不谈对叶开这个人是否了如指掌,可至少了解他的脾性。叶开的好奇心实在很重,但路小佳却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如此重视。

    他正兀自思索,叶开又对他低声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何况我极少错看人,你就信我一次。”

    路小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换来叶开一个释然的微笑。

    他当真是为傅红雪的身份才忧心忡忡吗?他分明知道以叶开的武功,在这长安城已是无人能敌,否则卫八太爷也不会只派他二人前往。

    叶开对傅红雪的好奇愈重,路小佳就愈放心不下。叶开是个聪明人,他很少让自己陷于两难之地,从来也只有他骗别人的份,绝无被别人诓骗的可能,但路小佳还是不免有所顾虑。

    “如果他是南海娘子派来的人?”

    “他不是。”

    路小佳一眼不错地瞪着他,叶开刚要偏过头就被路小佳摆正:“你怎么知道不是?他看起来比我们年纪都大得多,也不是长安城的人,或许……”

    叶开截住了路小佳的话头,不容置疑地道:“他绝不是。”

    路小佳气极反笑:“行,你说什么是什么。”

    叶开默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似乎想冲上去说些什么,但他还是握拳忍住了。

    不管怎样,路小佳都必须承认叶开的直觉确实不错,他凭感觉行事时,通常都错不了。实际上,傅红雪确实不是南海娘子的人,他和卫天鹏有仇,亦和南海娘子有仇。

    最出乎意料的,是南海娘子死在了傅红雪的刀下,而卫天鹏也被叶开所杀。

    卫天棚死后,树倒猢狲散,十三太保离开了长安城。路小佳和叶开也似乎已没有继续留在长安城的理由,尤其是叶开,他本就没安顿下来的意愿。此前他们的担忧也烟消云散,如今叶开想去哪里,都不会有人阻拦他。

    那么路小佳呢?他和叶开同样是浪子,但他很知道随遇而安,纵然他对长安城颇有成见,三年下来也逐渐习惯。如果叶开要走,他会跟着叶开一起。

    只不过他再次没料到叶开竟然答应跟傅红雪一道前往神山,那是魔教的圣地,路小佳绝无意踏足。

    路小佳深知叶开不是一个草率的人,如果连叶开都冲动行事,那这世上冷静自持的人实在不多了。正因如此,路小佳并没有劝叶开留下。

    “你要去就去,我只在长安城。”

    叶开临行前见了路小佳一面,他重复了前一夜对叶开说的话。

    “我一定会回来。”

    路小佳一时语塞,他和叶开一样向来伶牙俐齿,此时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的朋友极少,准确而言只有叶开一人。因为是朋友,所以路小佳并不愿意他跟傅红雪走,而且是非常不情愿。

    但路小佳也分不清,到底因为叶开是他仅有的朋友,还是……他与叶开相识四年,朝夕相处三年,自然是舍不得……

    “话不要说太早,走吧,他在等你。”

    叶开闻言回头看了看傅红雪,随即面对着路小佳,他张开手臂跟朋友拥抱。

    路小佳还是冷脸盯着叶开,眼眸中却流露出一些不明的情愫。他轻推了推叶开,道:“他要是想害你,就杀了他。”

    叶开失笑道:“路小佳,你一点儿也没变。”

    他们仿佛不是来互相道别的,倒是来决斗的。

    不等叶开和傅红雪坐上马车,路小佳就转身离开了。

    他并没有说谎,如果长安城一直在这儿,他也不会去到别的地方。

    因为路小佳知道叶开说会回来,就绝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