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言情小说 - 同人小说 - 春如旧(苍唐花all花)在线阅读 - 四一

四一

        顾清其实很有些脾气。

    他不会大吵大闹,甚至不反抗,但态度显然算不上好,透着一股敷衍。

    薛北望处理公事,把闻昭指派过来,顾清知道他的用意,并不反对,闻昭进门之后他还打了个招呼。

    “早啊牢头。”

    闻昭嘴角一僵,十分客气地说统领不在,有事尽管吩咐。顾清歪在椅子上,坐没坐相,闻昭其实暗中跟过他一段时间,学过他的姿态习惯,倒是第一回见他这般模样。

    他坐着的时候,腰背挺直,肩胸一线,规矩矜持的随时可以作为学子楷模。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顾清没骨头一样,靠在椅背上,身后还垫着薛北望那件毛绒绒的大氅。双腿交叠着,搭在一侧扶手,翘在半空,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这样坐确实舒服,他其实还没有适应,开口之前习惯地挺直,险些从椅子上翻下去,晃了一下才重新坐好。

    “有什么是你能说的?”

    闻昭低眉顺眼地回,有问必答。

    顾清嗤笑一声,他手上转着笔,从指尖跳到掌心,轻飘飘地旋过一周,又服帖地落回原处。

    “他让你来,不会全无保留,我也懒得细问,你知道什么,或者他让你说什么,尽数讲来就是,你不说的,我也不必问了。”

    “那便从侍郎入狱开始。”

    这件旧事任何一个人讲起来都能感慨上许多,尤其是牵扯了太多故人,大唐昔年的荣耀,名盛一时的玄甲铁骑,都淹没在滚滚洪流之中。

    讲到谢简时顾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个诡异的笑,他看着手臂上消退的痕迹,那些泛白的旧疤成为横在纹理上的一道褶皱。

    他的一切苦痛都由此始,他本该与谢家势不两立,但天命作弄,他和谢承的命绑在了一起,互相依靠,成为对方生命中难以逃避的一部分。

    “继续讲。”

    闻昭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他的表情有些怪异,像是沉在回忆里,分明是笑着的,但他说起的事情,怎样都不会是一段好事。

    顾清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虽然忠直,有时却过于强势,照理说党争之间,互相攀咬,无论是谋反还是贪腐,最终都是一团烂账,怎么偏偏他就要死呢。

    “因为大人手中的东西太多了。”

    顾清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

    “我父自任中书舍人,百官之事都经他手,树敌百千,想来把柄却有万千。”

    闻昭道:“正是如此。”

    顾清冷笑:“可惜我那时一无所知,不然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安心。”

    闻昭看了他一眼,幽幽道:“你又怎知顾相不是这般想法呢。”

    顾清张口欲辩,但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抄家之后紧随而来的是追杀,以及那把火究竟烧掉了什么。

    “涉案之人不止杨李二党,还有那些清流,不,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太子——不,陛下,也牵涉其中,是不是?”

    闻昭不说话,已经代表了回答。顾清的笑意愈发冷厉,以致掩面都无法遮挡的程度,他笑的几乎喘不上气,才重重叹了一声。

    “我早该想到的,这个世道变成这样,绝非一人只过,也非一家一党之过,不过是人人皆黑,这大唐——气数如此,报应,报应。”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还没有问,闻昭却早料定他要问什么,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顾清,似乎在问他何必如此。顾清咬了咬牙,手掌压在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的发紫。他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呼吸,这些事过去太久了,对他的影响,也仅止于此。

    “九龄公——知情吗?”

    闻昭道:“他并不能改变什么。”

    顾清点点头,长出一口气:“你说的对,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为人臣的,只需懂得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就足够。”

    当初入狱的双方要职重臣便牵扯十余人,有壮士断腕也有互相攀咬,一时朝堂上都空了大半。不是受了牵连在家中等候调查,便是托病不朝,而那时候父亲手中最大的底牌还没有交出去。见此情景,便是有心要肃一肃朝堂,却也要考虑起满朝无人可用的窘境来。

    不过是,怕了。

    于是小惩大诫,又因为父亲手中的东西实在太令人不安,以至于连天子都动了杀心,默许了李林甫借凌雪阁的手除掉这个隐患。

    “当初救我那些人里,又有多少是为了义,多少是因为愧呢,而追杀我的人里,到底是想斩草除根,还是害怕呢?”

    他早就知道父亲的死有蹊跷,也早就认定了这必然是上面的默许,他只是没想到,父亲的那些好同僚,或许更希望他死。

    他死了,清流就还是清流,不染尘埃。

    “你看,做个好人可真难。”

    他的情绪全部收敛,一点看不出方才的悲切和厌恨,顾清端起冷茶慢慢喝下去,再无一丝回甘,满口苦涩。他从前背负深恩,时常为自己曾经连累过的人痛苦,终日惶惶,心惊胆战,怕有半点行差踏错。可他现在只剩了质疑,这世上又真的有舍生取义吗,还是说他们也有一份把柄,也曾是盼着父亲死去的人之一?

    闻昭低着头,这话不好接,凌雪阁只是一把刀,刀不能决定自己挥向谁。而这把刀又握在当世权力最大的两个人手里,稍有偏差,对旁人来说,便是万劫不复。

    他有了自己的想法,便不甘只做一把刀,而一把不臣之刀,又只剩了毁折一个结果。他没有祁进那样的好运气,台首的偏袒和吕祖的照拂,一入纯阳宫就能把前尘一笔勾销。他这样的人,一旦想要离开,就只剩了死路一条。

    于是他便死中求生,逃去恶人谷,此后阁中除名,腰牌不入林,沉入暗河,世上仿佛从来不存在他这样一个人。

    顾清低声笑了:“你不必紧张,我清醒的很,不会发疯,应该说,我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闻昭应事,顾清歪头看了看他,合掌一叹。

    “他让你来,不仅是你知道的最多,你去见过他,对不对?”

    闻昭额头冷汗便渗了出来,薛北望此人心狠,如果顾清偏要追究,为了讨他欢喜,薛北望就算不杀他,也要让他吃点苦头。但他还是来了,他若不来,等顾清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时候再背地里吹吹风,怕是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不是和你翻旧账的,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想问一问,我父亲……知道吗?”

    闻昭看他神色,心下略定,回道:“应是知道的。”

    顾清点一点头,他并不意外,或者说只有这样才合理,他是个直臣,却不是个傻子。至于九龄公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了事后翻案,至少全了他身后清名。

    “既然如此,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你也不必看着我。”

    闻昭缓缓松了口气,回道:“统领说公子可自由来去。”

    言下之意便是顾清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要带着闻昭,顾清不和他费这些口舌,他哪都不想去。他对今天知道的一切早有猜测,不过是证实了一些想法,而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今日也全都剥开。

    整个长安,没有一处净土。

    他想起很多事,一些曾经被他忽略的小事,那些年迎来送往,人情世故,以及库房里蒙尘的珊瑚宝树。

    都不该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人做的到的。

    他幼时出入宫禁,来往皆是世家大族,人人如此,簪缨鼎食,他便不觉得有何不妥。可再想上一想,世代清流,又如何维持的下这份体面。

    原来答案一直都摆在眼前,只是他视而不见。

    他如今长大,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也知道法理人情,他懂得道理,但又觉得不该。

    错就是错,不是人人如此,便对。

    所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教导自己的呢,那些人口中的父亲完美的没有半点瑕疵,平生唯一枉法也是不忍将士受难。而顾清再也无从求证,只能从旁人口中的描述,去努力地让自己活成一个影子。

    而他也做不到,这世上本无完人。

    现在这个枷锁被斩断了,被薛北望从血rou中撕扯出来,他确实痛极,但也觉得无比轻松。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必作为忠烈遗孤活着,人们将耻于将他和他的父亲相提并论,他也终于能够作为自己活下去。

    可他本该是什么样的呢?

    就像一个被关了太久的囚徒,他只知道痛苦,只渴望着自由,可牢笼被砸碎后,他看着无孔不入的阳光,居然觉得陌生又恐惧。

    他习惯了在黑暗中掩藏自己,因为无人知晓而放任,也习惯了依靠痛苦来确认自己还活着。大部分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幽魂,一个早该在十年前就死去却被强留下来的残魂,拼了命也活不成他们希望的样子。

    薛北望回来的时候是深夜,他一进门就看到顾清靠在椅子上发呆,从四周的痕迹来看,他应当一整日都没有动过。

    “吃点东西?”

    顾清慢吞吞地眨了眨眼,才发觉屋里多了个人,摇头说不饿。薛北望上前抱了抱他,顾清也由他摆弄,靠在他胸口也没什么反应。

    “闻昭说你一天都没吃。”

    顾清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回道:“你既然见过他,就知道我今日实在没有心情。”

    薛北望没否认,所以并没有迫着他进食,只端了杯蜜水让他喝了。

    “前尘已了,你可有想法?”

    顾清摇头,他一整天翻来覆去都在想这些事,越想越觉得无趣。

    “我早先便说过,我查这些不过想求个明白,当年之人早已死尽,主谋更是尸骨无存,我心中确有怨恨,可我又能如何呢?”

    “谢家那个小崽子还活着。”

    闻言顾清脸色一沉,警告般掐了一下薛北望手臂,眼角斜斜剔过来。

    “不准碰他!”他难得维护一个人,就连当初对唐无锋都没这么紧张,薛北望挑眉,心里竟冒出点酸味。

    “你没事别去招惹他。”顾清表情颇为一言难尽,尤其是那小混蛋不知道在谁的床上待着,他一点不想搅进浑水,更不想薛北望也去掺和。

    “卿卿从未如此在意过谁,谢家人善蛊惑人心,看来传言无误。”

    顾清没好气地又掐了他一把:“我这却是为你好,他疯疯癫癫,天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

    他这一阵事情颇多,倒是好一阵没空乱想,如今一提,就想起他们分别前争执,以及谢承那莫名衰败又复元的脉相,不由得露出两分担忧来。

    “唉,我只觉得就算你不去找他的麻烦,他也要把自己作死了。”

    薛北望并不关心别人死活,却不想顾清去惦记,便说你要是不放心,我派两个人替你留意,顺便看一看,谢家是不是真的专出狐狸精。

    薛北望这么一打岔,顾清也不去想了,便要打发他出去,自己想静一静。

    “你已经静了一天,仍旧心思郁结,我若是任由你静下去,怕是要做鳏夫了。”

    顾清嫌弃他口无遮拦,不理会,薛北望却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大氅也兜头裹下,握着他的手就要出门。

    “深更半夜,你要去哪?”

    “带你找乐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