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
与顾清所说相符，虽然暂时没有宣战，但暗中的兵马调动已然开始，唐无锋的任务变得频繁，这回是押运，回来时又带了点伤。 同行的人倒是没有折损，但都受了伤，顾清抱着药箱跟在后面，心不在焉地打下手。等都忙完了，他一样一样地给用具消毒，等着药汁烧开的空当里，看到了丢在箱底的手札，他取出来，上面孤零零地写了一页，又被他丢回去。 “再这样下去，这一本脉案我只写你一个人，应当就够了。” 出去一回就带着伤回来，大约不出一年，就能攒够五十份，到时候交给师父，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唐无锋干咳一声，从身后抱住顾清，下巴搁在他颈子上磨蹭。 “我会小心的，这一本只写我，不许写别人。” 他难得的占有欲和小脾气，顾清只觉得可爱，相处越久，唐无锋在他面前就更柔软一点，有时候甚至会露出几分孩子气。 “最好我一辈子都出不了师。” 他敲了敲唐无锋的额头让他退开，从风炉上取下翻滚的药汁，兑进铜盆里，浸泡着方才用过的针刀。他等着水温渐渐冷却，问他药够不够用，随后想起唐门的药不比万花差，又咕哝一声算了。唐无锋当然听到，贴在他的背上，说不够，要顾清再给他做一点。 “我那点本事，不及师父万一，你当真要？” 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唐无锋坚持，顾清收捡了药箱就回药房，抽出两张纸开始默方子。上一回做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他几乎从不主动做，只有裴元吩咐下来，才不得不抱着药杵去再背一遍药方。 仗着过目不忘，他大多时候都在躲懒，裴元给的期限是多久，他一定要拖到最后一日才交。他写完了方子，又开始配药，唐无锋坐在那张躺椅上，看着顾清的身影穿梭在药柜之间，他的衣摆在在走动时轻轻扬起来，露出小片和他一样的蓝色衣角。 他的眼眶和心口同样酸涩却温热，软弱的情绪将他包裹，夕阳缓缓下坠，顾清回头时衣袖被染上晚霞的颜色，窗外树枝的阴影拉的极长，穿过窗口藤蔓一般缠在他的身上。黑暗快速降临，大片的晚霞几乎被一阵风就吹散了，天边远远露出一角月色，顾清走到他面前。 “在看什么？” 唐无锋摇摇头，把那些让他心慌的念头甩出去，抱住顾清的腰，他看起来太需要一个拥抱，顾清的手掌轻轻放在他的发顶。 唐无锋闭着眼，没有看到顾清看着他的神色一点一点变得冷硬，双眼的神色黯淡下去，他完全陷入了黑暗。 顾清低着头，面无表情，他的手上还保持着一个温柔的安抚动作，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他早该知道的，没有人能够受得了日复一日没有回应的无望，接受太多情绪，只会让他更加不安。 他闭了闭眼，想到唐无锋眼中永远明亮的光，他是个很好的人，不该和自己纠缠。他从来没有在唐无锋身上看到这样疲惫又脆弱的神色，那种茫然无处可依的失落感，会让一个人陷入极大的空虚和恐惧。 谁靠近自己，都不会有好下场。 人员的调动越来越频繁，春耕时天气不好，近入夏又阴雨绵绵，四周都笼着一股潮气，敞着门窗也散不尽滞闷，反而让雨丝飘进来。顾清开始煮苓桂汤，黎舒出了趟远门回来，从他手里接过碗就瘫在了椅子上。 “有人疼就是不一样。” 顾清碾着茶，头都不抬，也不接话，他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好像他永远处理不好的一团杂事，甩不脱也理不尽。等他开始调茶膏，才舍得向黎舒看一眼，然后问他，怎么没有受伤。 “嗐，你这说得什么话，都在备战，哪有人劫镖。” 顾清愣了一下，问道：“你们这几队，都不曾受过阻拦吗？” 黎舒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有啊，几个杂鱼罢了，恶人谷早就回撤，前些时候就谈了休战，你不知道？” 顾清张了张嘴，没出声，他确实不知道，刚到落雁城的时候唐无锋提过，外敌入侵时两方会暂时休战，但他次次带着一身伤回来，顾清也只当还没正式开打就不算。 他开始回忆，除了唐无锋这一支小队，其他人员的伤亡如何，他没有关心过。不是伤到难以行动，大多数都是处理过伤口就离开，顾清从不搭话，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的下属。 他还在发呆，外面又传来动静，黎舒走到门口，喊了他一声，顾清才恍惚着跟出去。天好像晴了，云层忽地散开，陡然刺目的阳光让他脑中一片晕眩，他晃了一下，定了定神，走到安置伤患的病房去。 唐无锋坐在门口，他胸口到肩膀的衣服裂开好长一条破口，顾清脑中嗡的一声，踉跄了一下，顾不上站稳，跑到他面前蹲下，手掌按在他胸前，看清只是一道很浅的划伤才慢慢松出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放松就觉得腿软，他几乎跪在唐无锋面前，手臂环住他的肩膀，身体也靠上去，而唐无锋一反常态没有抱住他，而是垂着眼与他对视。 “阿清，小武死了。” ……小武是谁？他在问出口之前吞了下去，想起在范阳时被关在一起的几个人，除过被安小逢截杀的，路上又折损几个，最后只剩了三四人，小武就是其中之一，而顾清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过。 他干巴巴地说了声节哀，唐无锋沉默地看着他，最后还是给了他一个拥抱。很短暂，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温度，唐无锋就松开了他向后仰去，靠在墙壁上。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顾清站起来，说好，他向后退，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门大敞着，人手足够，他显得有些多余。唐无锋闭着眼，顾清忽然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但短暂的心慌后，他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知道唐无锋为什么这么反常了，太多的巧合就是有意为之，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他？浩气盟里的叛徒未免太多，又做的这般刻意，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薛北望，你真是好手段，办法不必太新，好用就行。 顾清打了个颤，他什么都不想问了，浩气盟与他，格格不入。他不想知道真正的内jian是谁，也不想知道薛北望到底想干什么，但唐无锋满身是血的样子已经成了他的噩梦，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再面对一次。 挑衅的过于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顾清还是觉得想笑，他在浩气盟才待了几天，一点有价值的消息都不能提供，薛北望大费周章，值得么。口口声声让他顺着自己的心意，不必顾忌地活，到头来把他逼到绝处，又算什么。 如果唐无锋能够相信他，顾清想，那自己就妥协一点，只要唐无锋能信他。 他在南屏山再一次遇到薛北望的时候还是这样想，他来取订购的药材，一点都不意外，薛北望显然在这里有足够的人手和眼线。他毫不怀疑自己一直生活在监视之下。从小就是这样，他习惯了，落在身上的目光太多就是枷锁，除了把他逼到自毁没有任何意义。 薛北望想要什么呢，他不缺暖床的，美貌的女子小郎，恶人谷里的不够，去外面抢对他而言也只是小事，大费周章，来折腾自己这样无趣的人，实在奇怪。 被拖进巷子里按在墙上的时候他没有挣扎，薛北望攥着他的手腕，瘦骨伶仃一截小臂，他的脸色也不好看，有些憔悴的惨淡。 “我说过这里不适合你。” 顾清对他笑了笑，他的眼神黯淡破碎，唇色却仍是红，拉扯成窄窄一道弯。 “你想要什么？” “让你认清现实，怎么样，日子不好过吧。” 顾清胸口梗着一口气，盯着他只嗤笑一声：“拜你所赐。” 薛北望压得更紧，贴到他耳边说话，他是故意的，嘴唇张合的时候轻轻擦过他的耳尖，湿热的呼吸让那一小片皮肤微微泛红。顾清痒的缩了一下，偏开头，薛北望等着他闪躲，正好噙住他转过来的唇。 齿列的咬合没能让这个吻结束，口腔里弥漫着血腥气，甜而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贴着墙才不至于滑下去，又被薛北望的手臂牢牢锁住腰身。 “你猜有多少人看到，又有多少人知道？” 顾清抬起手想甩他一巴掌，举到半空又放下，苦笑一声，薛北望握住他的手腕，让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 “你害怕吗？” 这个问题薛北望问得莫名，顾清摇头，他从来都不是害怕，他没什么好怕的。可他心里的忐忑不安，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这应当不算恐惧，而是一种已然知道结局的预感。 “赌一场吧，顾景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就赌那个小耗子的命，好不好？” 顾清推开他：“你敢动他！” 薛北望咬着他的手指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只不过留着他还有用，不必我亲自处理罢了，生死有命，他若是个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废物，凭什么保护你。” “你若肯放过我，我也不需要保护。” 薛北望不说话，只笑，轻轻咬着他的指节，用舌尖卷着他留下的齿印。 “或许你可以试试求我放过他。” 他故意用大腿顶了顶顾清的腿缝，用力摩擦，顾清退无可退，被他顶得双脚几乎离了地，向前伏在他怀里。顾清虽然没有挣扎，却也不算妥协，他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仰头看着他。 “你想赌什么？” 薛北望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夸张的同情和怜悯，就好像他已经知道了结果，而顾清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这种感觉他太过熟悉，总觉得还没有到绝处，还有一点希望，而事实就是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让我猜猜，你在想他一定会信你，对不对？那我们就赌那个小耗子，到底信不信你。” 顾清沉默着没有接话，他的犹豫显然暴露了太多。 毋庸置疑，唐无锋的感情全部都给了他，哪怕顾清要他的命，他大约也不会犹豫。但信任——这个东西在他们之间极为脆弱，毕竟他们的相识，就始于欺瞒。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如果他信你，我就放过你，也放过他，可如果他不信，清清，你就只能和我一起走三生路，终老恶人谷了。” “我不想——” “你不敢。” 顾清的话被打断，他剩下的辩解都梗在喉咙里，咬着牙吞下。 “与你无关。” “顾景和，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一直容忍他，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他捏着顾清的下颌，“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知道结果。” 顾清无话可说，薛北望总是要拆穿他的掩饰和妥协，他不属于浩气盟，也理解不了他们的信仰，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当初去范阳，出卖消息的不是他，舍身潜入救人的是他，为什么到头来被怀疑的却还是他？ 就因为他的办法不够正大光明，就因为他没有死在那里？ 顾清全身都在发抖，喉咙里发出短暂的气鸣，整个人都软绵绵地挂在他手臂上。 他闭上眼，按住薛北望的手掌，压在了自己脖颈上。 “杀了我吧，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