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焰火升空之后，顾清一直跪在他身边，紧紧压着唐无锋的伤口，他已经用金针尝试止血，但刀口太深，他不敢贸然移动，薛北望一走，他就放出了杏林花令。 只有通过七艺考核且杏林门下弟子才有的东西，与其他弟子的警讯求援焰火都不同，同样是鲜红的颜色，却是杏林独有的千金花，江湖上一向称之为大医令。 天下医者，莫有不从。 他不求有什么大人物，只希望附近的同门看到，只要唐无锋能坚持到回谷，这条命就能保住。 唐无锋倒下的时候他脑中一片空白，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听话？ 他的运气还没有差到家，或者唐无锋命不该绝，长安医馆留守的师兄今日恰好出诊，看到他的求援焰火立即快马赶来。 “景和师弟，这是怎么了？呀，这人伤的好重。” “廷芳师兄，救他……求你了。” “别急，我先给他止血，见了师父就不怕了。” 唐无锋气息微弱，意识已经昏沉，嘴唇嗡动着，想要说什么，顾清伏下去，勉强听见他重复着一个字。 “……信。” “等你好了，自己去找，我才不管你的事。”他故意这样说，握着唐无锋的手却开始发抖，他方才下针的时候没有抖，等待救援的时候没有哭，现在师兄在他身边，他终于能够稍稍松一口气。 “你要是死了，我、我……”他哽咽了一下，眼泪全都滚出来，淌的满脸都是。 “我就把你忘了。” 唐无锋的伤不能随意移动，又等了好一会才借了辆车，顾清的眼泪一直没停，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悲伤。 如果唐无锋死了，为了救他死了，他想了一想，不是愧疚也不是悲哀，而是另一种痛苦将他彻底淹没。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呢，他甚至有一点想笑，是啊，为什么呢，那么多人都死了，偏偏他还活着。想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却还活着。 他既不能自我了断，也不能虚度光阴，一道又一道枷锁砸下来，把他向深渊里砸的永不超生。 “景和师弟，你冷静点。” 他抖得太厉害了，全身都在颤，牙关紧咬，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没事。”他抹了抹脸，手上的血迹被眼泪晕开，满脸血泪交织，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些骇人，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 他一身灰土血迹，脸上都是乱七八糟的伤痕污渍，一双眼睛也是红的，死死盯着唐无锋微弱起伏的胸口。 这些人明明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每个人都比他有价值，偏偏为了他这样一个人去死。但是又凭什么呢，这红尘诸多苦处，他不愿意受了，又为什么每次都是被留下的那一个？ 有人帮忙照看，顾清只管扶着车往前走，路面难免颠簸，唐无锋大多时候无声无息，只有极少时会发出一点金属碰撞的声响。 他的千机匣碎成两半，勉强拼在一起，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也许现在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与普通刀剑的轻薄不同，陌刀又宽又重，这一刀的余力足足断了他四五根肋骨。 徐廷芳提前报了讯，一入谷就往落星湖去，顾清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见到裴元双腿脱力地跪下去，抓着他的衣摆。 “师父……对不起，求你救他。” 明明裴元已经告诉过他很多次，这世上最绝望从来不是无能为力，而是原本可以。 如果他再用心一点，如果他没有一时兴起跟在唐无锋身边，或者没有自作主张去救人，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 他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死的是自己就好了，如果十年前没有救他就好了，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就好了。 可我为什么还活着？ 而这副样子，又真的算活着吗，他没有心愿，没有目标，没有向往，世间万物与他无关，乱世还是太平都与他无关，他把自己锁在心牢里，只有痛苦才能让他有活着的真实感。 “像什么样子，廷芳，把他带下去。” 裴元看诊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吵闹，弟子们围观学习，也都不敢嘈杂，房间里只有顾清的啜泣声。 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伤势，解开唐无锋胸前束带，一直没能收拢的伤口翻卷着，金针一收，血又一点一点向外淌。 刀口太深了，又太宽，连止血都只能靠着金针锁xue，每隔一刻松一次针，伤口就会把束带染红。依靠外力才让肺部保持呼吸的力量，一解开唐无锋便开始微弱地挣动，裴元手掌一压，行云流水般在伤口四周落了一圈针，唐无锋青紫的唇色渐渐消退，又变得惨白。 伤口虽然难以处理，但在裴元眼中还算不上绝症，他见过太多濒死之人，唐无锋还不算最差的。他的舌下还压着一颗万花丹，都是裴元做来给外出弟子吊命的东西，这才保住他一口气，让他能够撑到现在。 顾清坐在门口，他知道裴元喜静，回过神就不敢再去打扰，让他休息又哪里坐的住，索性就坐在门外等消息。 他以往再懒散，也从来不会这般狼狈，简直像个难民一样，同门路过瞧见，险些不敢认。 “顾师弟？”白术跑到他面前，倒吸一口冷气，立时便红了眼眶。顾清好像没有看见她，双眼怔怔地望向前方，虚虚地落在半空中。 她掏出手帕，想要给他擦一擦脸，但他露出来的手臂上也满是血污尘泥，衣摆不知在哪里勾的豁口，连花纹都脏的看不清模样。 “师弟？”她又叫了一声，两个月前顾清才离开，那时他还是芝兰玉树一般，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屋里裴元在看诊，她不敢大声喧哗，但顾清的神情明显不对劲，她只好靠近些。 “顾景和！醒醒！” 顾清身上带着浓重的血味，又腥又呛，白术实在找不到哪里下手，干脆把手帕递给他。 “是你啊。” “怎么弄成这样？里面是谁？”顾清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她大为警觉，她和顾清一起长大，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态。 “一个朋友。” 见他不愿多说，白术也只好压下疑问，他这般狼狈都顾不上收拾，想来里面那位十分严重，外面的同门应付不来，只能求裴元救命。 “你要不要先去换身衣服，等会师父出来，看你这样要生气的。” 顾清摇了摇头，他一动都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他垂下眼，继续发呆。白术看了他一会，无奈地站起身，顾清从小就这样，总是一个人出神，谁叫都不理。 又过了一会，里面端出来血水，都泼在外头，又送出来些被血浸透了的绷带，上面有些被小刀刮下来的细碎rou屑，还有一点点千机匣的碎片铁砂。 他当时太过焦急，忘记了唐门的千机匣中构造精细，又装着不少弩箭暗器，被一刀劈碎，里面细小的金属四散迸溅，被他慌乱中压进了血rou里。 他盯着那团血污秽物，半晌重新低下头，埋在双膝之间。 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的想要救一个人，希望他活下来，但是他做不到。 幸好，他身后还有师门庇佑，这是他跌宕人生中难得的一点幸事，让他不至为此悔恨万分。 “他……怎么样了。” 又一个弟子出门，这一次捧着的托盘上是裴元的柳叶刀和用过的金针，刀身还沾着血。 “还得看明天呢，晚上八成要发热，能退就能活。” 同为医者，说话便不必隐瞒，直接将情况告知，顾清还有些回不过神，想起道谢时那弟子已经走远了。他歇了一阵，反而愈发站不起身，胸口一阵阵发闷，裴元出来了，他想问一问唐无锋的情况。 但是刚撑着站起身，双腿再次失去力气，他摔在裴元面前，剧烈地喘息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没死，你——” 顾清仰头看他，满脸血泪，看着自己教养长大的弟子这般模样，裴元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只得叹了口气。 “去把自己弄干净了再来。” 顾清这才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走，裴元本想问他这回出去究竟碰上了什么事，但这会也没心情追根究底。 当晚顾清在唐无锋身边守了一夜，原本裴元安排了人，但顾清坐在那里不肯动，白术便主动留了下来。 她对顾清那点心思，许多人都知道，顾清往常还记得避开独处，如今全副心思都在唐无锋身上，更不会注意到她。 “我听廷芳师兄说，你放了千金令，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顾清低着头，盯着唐无锋胸口的绷带，他的脸色看起来和唐无锋一样糟糕，但裴元把了脉之后，反而由他去了。 “是我……害了他。” 说完这一句后，白术再问，就没了回应，她不好过于吵闹，只好坐在一旁生闷气，顾清一直垂头坐着，一动不动。她看了一会，心疼占了上风，忍不住又劝他休息一会，顾清两个昼夜没合眼，一路同行的徐廷芳回谷就睡了过去。 顾清依旧没动，他觉得很累，却并不困，只是不想动也不想回应。他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无锋。 唐无锋陷入了更深的昏迷，情况却比先前好了许多，至少伤口已经清理缝合过。这道伤虽然几乎致命，幸运的是唐无锋生死关头避开了要害，没有伤到心脉，但巨大的创口依旧让他危在旦夕。 后半夜果然开始发热，白术去湖边打水，入夜的湖水冷冰冰的，正好绞了帕子降温。可她一进门，就看到顾清握着唐无锋的手指，嘴唇抵在上面，眼泪也滴在上面。 “……景和师弟？” 顾清没听见，他心里慌的厉害，谁和他说话也是听不进的，唐无锋的额头guntang，手却是冷的。 这双手给过他拥抱，给过他痛楚，但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温暖有力的，从没有现在这样绵软冰冷。 他顾不上那些警告了，双手与唐无锋掌心相贴，运起最为中正平和的养心决，缓缓渡入唐无锋体内，为他抚平创痛。 “顾景和！你疯了吗快停下！” 白术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顾清那点内力，一旦过度使用，真气难以为继，随时会失控暴冲。旁人或许只会受些内伤，但他脆弱的经脉根本无法承受反噬，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危。 顾清自然比她清楚，但他现在想不到那么多，他只知道唐无锋伤的很重，可能会死。 他想让唐无锋活下去。 如果非要选一个，他希望唐无锋活下去，同样的选择，唐无锋选择了他。 “你松手，我来，我来替你。” 顾清动了动嘴唇，他分不出神说话，全凭咬着牙才能让真气保持平稳地慢慢渡过去。养心决与别的心法不同，不会与他人内力冲突，但多半附在金针上辅助打通经络，绝不会像顾清这样源源不断地消耗。 但他医术学得不到家，不敢贸然下针，金针过xue这样精细，他手抖得厉害，连针都握不住。 白术劝不住他，眼看着顾清的脸色越来越白，比唐无锋还要惨淡，又急又气，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晕，又不敢真的扰他心神，急得团团转。 好在顾清还没有疯到真的把自己耗干，等唐无锋体内真气被他催动，能够自行运转，顾清才松开手，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按着胸口，气海翻涌的疼痛让他有些想咳，喉咙里泛起一股甜腥，都被他皱着眉压了下去。 此时再也撑不住了，身体脱了力，伏在床边，他还想说什么，看着白术动了动嘴唇，便陷入一片黑暗。 白术赶紧去把了脉，看着两人昏迷依旧交缠的手指，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你为了他，命都不要了吗？” 顾清此时没有办法回答，若是能够说话，他必然不会犹豫。 他们都在悬崖边，用尽全力，想要把对方推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