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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无光。唯有通天劈地的闪电蓦地闪落,万物才在沉重的灰黑中映出一刹错落的光影。热烫的汗水才从额头滴落到颈窝,便和刺骨的雨水混合起来,迅速地浸透了李弘不算厚实的衣物。手指冻透了,就像不是自己的,而仿佛某种冰冷的器械,麻木地重复着脑海里指挥的动作。鞋里泡满了泥水,每走一步都像是从泥淖里拔出自己的脚,沉坠地将他向下拽着。轰隆的雨与雷中,许多声音变得不真切起来。“太子殿下当保重贵体!请太子殿下回府避雨!”模糊而老迈的声音都有些破了音,才从耳朵真正传到脑海里,李弘吃力地回头一看,是一位戴着斗笠、冒雨前来的老农。李弘是撑伞而来,一是慰问乡亲,二是体察灾情。不过,在狂风暴雨中,簌簌作响的竹骨伞也起不了多大的用处,只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遮蔽头顶那可怖的天空。太子殿下尚且身先士卒做出表率,郿州大小官吏又岂敢落在其后,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一起挨这风雨冰雹的摧残。王陵恨不得现在就赶回家去,烧一桶热水,洗去一身的泥水和疲倦,然后钻进被子里昏天黑地地狠狠睡一觉。李弘朝裴源道:“拿把伞给那老人家。”那老农不仅不收伞,反而两膝一跪,深深扎在冰碴密布的泥地里。“太子殿下,草民是大坪村村正李其华,应全村村民之请,请太子殿下暂且回府避雨。”他摘下斗笠,脸上冲刷下两行热泪:“殿下的爱护之心,就是草民们的庇护,倘若这时候您倒下了,又有谁来支撑草民们呢?”此言一出,跟在李弘身后的大小官员纷纷跪倒在地,收起雨伞,以手盖头。张文瓘就伏在李弘脚下,眉梢嵌着冰雹,老来发青的眼睛一片通红。“殿下体察民情,又焉知民心不体贴殿下呢?”他太清楚自己主子的脾性了,可是不管殿下再能干,再疯魔,再拼命,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虚岁二十,刚刚成人的青年而已。李弘无奈地一笑,被雨打湿的面庞清秀,眉眼柔和,润泽的水珠从下颌滴落,模糊了一贯分明的棱角,反倒显出三分隽秀温柔。“请替我向大坪村村民道一句,多谢你们的关怀。”旋即转向张文瓘,温软的语气在这片冷雨中的冰雹中变冷变硬,一字一句重重砸下来。“太宗曾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身为监国太子,当为天下先行,怎能避于人后?”倔得像一头牛,张文瓘在心里叹气。还是头角都没长全,却偏偏拉不回头的小牛犊子。他从地上慢慢扶着腰杆撑起身体,举起雨伞,跟在李弘身后三寸远的地方。其余十数位随行官员亦纷纷效仿,跟着这位倔强的太子爷,硬生生踏过这一片雨大水淹的田地。第48章以身试法李弘咬紧牙关,忍着冷雨,攥着那把快要散架的伞,走在人群的最前列。见他身形微微一晃,张起仁快步上前,不顾礼节,僭越地伸手探了探李弘的额头,触手是一片guntang。他回头肃然望张文瓘一眼:“太子殿下怕是已经染上了风寒,这会已经烧起来了。”脑门上搁了只冰凉的手,李弘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脑子有些不同平时的胀热。就连身体,好像也突然被无数双手用力地往下拽着,拽着。“本宫没……”“事”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天和地就已经互换了方向,视线里所能见到了,就只有茫茫无际的一片雨帘。——再度醒来的时候,只隐隐听到一片抽泣的声音。李弘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宽慰为他落泪的臣子太医,嗓子却好像被生生黏住了一般,干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一丝一丝喉间的刺痛不断提醒他,这一场病来如山倒,自己可能确实太冒失了。正恍惚出神,一个粗糙温暖的手掌就已经贴上了额头。“殿下放心,冰雹已停下,王太守已经着人去清点百姓的损失。”张起仁很清楚,这位年轻要强的太殿下首先关心的绝不是自己的身体,简略地将灾情带过一笔,才在他的额上敷上一层丝绸裹住的冰片。“至于殿下的病情,乃寒邪侵体,只需好生保养,三五日便可无虞。”仿佛为了警醒他似的,张文瓘在底下不冷不热地又接了句:“若继续cao劳呢?”张起仁缓缓一摇头:“则病入肺腑,非数月不能痊愈了。”李弘知道这几位年资颇高的老师与太医对待自己既为尊上,又为学生,略带嘲讽的三言两语,其实是劝慰他好生休养,勿要劳心费神。他自知这一回莽撞,温润如珠的眼睛眨了眨,用眼神向蹙着眉头的太医博士示问:你们所进行的种痘试验又如何了。张起仁心下了然,回答道:“五只被接种的犬只都已发痘,其中四留一死,臣与沈博士、李博士已经探讨过,觉得此法颇有可行之道。”他略一顿,目光飘到正倚着门栏呼呼大睡的沈寒山身上。“只是人与犬只到底不同,不知此法运用到人的身上又能起几分奏效。”几人正简略地交流着,门口笃笃两声扣门声,吴议端着小木盘低头进了门,上头搁一碗温气腾腾的桂枝汤,旁边还有碗温热清淡的白米小粥。他递上盘子,自然有贴身的婢子服侍李弘饮下,等一碗温药、一口热粥润过喉咙,李弘才略微觉得喉头松解些。“那近百天花患者眼下如何?”他虽勉强能发出声响,到底哑然似一块枯木,不似往常落子般笃定有力,少了分铿锵的气势,多了分柔弱的病意。张起仁面色一恸,也不敢隐瞒:“留到今日的,不过十人而已。”旋即冷肃了脸色,郑重地补充:“虽然王太守严令死守,这百户天花并未传出,但起家人或看门的衙役被传染的,又另有三十八人,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天花还是会渐渐蔓延开去。”李弘散漫的眼神遽然一凝,落在张起仁严肃的脸上:“张公的意思是……”不待张起仁回答,打着瞌睡的沈寒山恍若自梦中醒来,从门板上抽身而出,径直走到李弘病床之前。侍立一边的裴源立即动手抽剑,剑光闪落,直直劈落在沈寒山的头顶上,只差半寸,就能取他性命。沈寒山背脊挺直地立在李弘床前,仿佛悬在头顶的不是一把随时能取人性命的宝剑,而不过是软软一道美人长袖,华衣流苏,不值他抬头一哂。李弘哑着声音:“裴源,放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