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天堂鸟

    你第一次带情人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客厅等你父亲回来，一扭头却看见你的情人正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敌意看着他，你穿得洋气，胸口的纽扣上印了天堂鸟[5]。

    他感到说不出的感觉，那人打量的眼神像对待某种商品，他本还沉浸在母亲死去的悲伤里，却被迫再次被明码标价一般端坐扮演你母亲这个角色，他感到一种难堪，明明已然习惯这种眼神。

    他知道他昨晚因为忍不住的反抗留下的虐待痕迹是遮不住的，他开始忍不住在乎你对这些的想法，忍不住拿自己与那些情人比较，你会怎么想？你会不会在心里觉得他是一个婊子，会不会觉得他肮脏毫无价值，他看见你犹豫着准备介绍他，他又想，你会怎样做？

    你会趁机羞辱他吗？你会应付式地，像从前在外人面前那样叫他母亲吗？他感到惴惴不安又好奇你的反应，他害怕原先所有的错觉因为你一句话崩塌，又忍不住抱着希望想，也许呢？他看见你犹豫着准备介绍他。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他忽地听见你这样说，你将情人打发去你卧室，转过来看向他惊讶的，小心翼翼的眼神，不知所措又受宠若惊，像一只流浪太久的小猫第一次尝到热牛奶，你为自己的比喻发笑，贴紧他的额头，望进他绿色的，沉着微光的眼眸。

    把衣服穿好点，别让他看见痕迹。你轻声地说，手微微拢了拢他的衣领，你感到他带着几分慌张的气息，手转而捧起了他的脸，他乖顺没有反抗，抵着他额头，小声地问，怎么了？为什么……这没什么，你笑着说，你要给我点奖励吗？

    你只是半带玩笑地说，他浅绿色的眸子却认真地看向你，他微抬起头，头顶的暖光洒在他眼睛里，不断流转，你感到他的眼睛纯粹又动人，像闯入的蝴蝶，像灯里的星星，像你写下的情诗。谢谢你，他一字一句地说，手轻轻拉住你的衣服下摆，更加小声地说，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在很多年后你感到那大概是你最后一次见他那样单纯又可怜在牢笼里望你，而你那时仅仅只是突兀地吻了他的眼睛，羽睫一眨一眨的，像在颤抖，你望进他不曾沉淀罪孽的青绿，在情人的呼唤中，在愈发凝重的局势里，他在以后被你描摹无数次的眉眼，说，这个承诺以后再兑现。

    你在港口下来时，回想起了那件事，笨重不堪的集装箱挡住了远处积雪的山峰和灰蓝色阴沉的长天，你衣服一类的行李前一天就被运回了家里，而你乘坐要慢上许多的邮轮回来，不知是在逃避还是如何。

    你没有住大使馆，因为你忍受不了那个一看见你就用母语叫你杂种的前台，你在红灯区旁边租了一间简陋的房间，一到晚上就飘来歇斯底里的尖叫，有些穿着华贵但自以为低调的人数着支票在你这个浴室和卧室仅仅隔了一层帘子的公寓阳台上架起望远镜偷窥那边的人，你则收了钱后一边靠着门边抽烟一边借助烟头的光仔细地读那些刚收的信。

    第一封是从离这近一些的地方寄来的，信封往往是遮掩，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听过一遍就会销毁的窃听器录音，那头响起你同伴踌躇满志的声音，你想到你曾被问到底甘不甘愿听从自己父亲的安排进了这个党派。

    进入了也许就再也出不来了，那人说，现在大局未定，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我想你大概也不是那种过度淡漠的人，要不要选择加入社团做个线人？就当给自己留个退路。那时你仍然处在迷茫中，过往的记忆对你来说恍惚而不真切，你对于那个所谓家的地方，最大的念想竟然是一个身份荒诞与你近乎同龄的外人，你无意探究为什么总想到他，那人已经又问了一句，你有珍视必须保护的人吗？

    你的心忽然震颤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听见那人说如果进了社团就可以得到和上流的许多大人物接触的门票，甚至是你父亲都接触不到的，这种体量的关系在这样的乱世里不说全身而退至少也可以让家人苟全于世……你已经没有再听下去，回忆终结在家人这个略显缥缈的词汇，你带着几分急切拆开了第二封信，不出意外的，是路辰写的信，你终于感到了一丝实感，开始缓慢地读他写的每一行字，他开头疏离又尊敬的展信佳，你难得笑出了声。

    他的信几乎是平淡的，往往庄重就像任何一封家信，只是偶尔在里面夹了一朵洁白的山茶花，你抚摸着那花瓣稍微卷曲的边缘，想到他金色的发丝在聊孩子念书时淡得犹如泡沫，唇边温和轻快的声音好似琴声飘荡在死气沉沉的府邸里，他很宠那些小孩，常常用魔术变出糖葫芦这些惯用的幼稚伎俩逗他们。

    当你在无边无际的海风中，赤裸的年轻男女们鸽子似的跳入水中嬉戏时，轮船的黑烟已然盖住岸边撒网的渔民住的房屋，红瓦的房顶挤压了那澄清飘雪的天空存在的空间，一点一点，逼近了每个人的视野里，这荒蛮的城市，你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再次踏上这片故土。

    当你在他门前淋着雪叫他路辰，他正绑着一个松垮的丸子头，发绳是你喜欢的款式，你许久没见他，在看见他飘雪的绿眼时也愣了神，你从港口走来的路程上想到的所有话语都付之一炬。

    你哑了般看着他依旧穿着秋天才穿的白色外套，领子是折起来的，他看着你，眼睛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像雪地里提前开出的花。

    竟然只去了三个月，你说着，到这时才发现嗓子哑了一些，家里没出什么事吧？他摇摇头，你看着他的发尾轻轻地甩着，抖落了刚落的雪。

    那就好，你终于还是没有问他你还好吗。

    你描摹着他稍显疲惫的眉眼，身后苍茫一片，屋内隐隐约约地传来热量，他犹豫着，将手摸上你的脸，说，先进屋吧。

    [5]：花语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