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北风吹落枝
“忘忧,我们也算老邻居了,怎么最近才发现你如此‘巧言善辩’?一点情面不留,真不怕走着走着没路了么?” 从偏殿出来,原本就因剑拔弩张而神情冷肃的忘忧面上更冷了一层,同时踏出门槛的另一女官也毫不掩饰对她的敌意,但一连说了几句,对方竟然一点反应也无,更教她气得不轻,甩手便走。 旁边另一人听了她的“告诫”也有些担心,便要劝劝忘忧,软话出口,同样的,正主一个字没听,只把争赢的奖赏塞到她的手里,走得比那女官还快。 这人看着手里漂亮的一串紫金珠暗自纳闷:莫不是……忘忧嫌奖励太轻了? 实际上,这人想的倒也没差,忘忧这下气的,便是新帝过于看轻自己了。 虽说一个月帝君也听不了几回“故事”,但经年累月下来,自己的表现怎么说也是最出挑的那个,但这位简直就跟他的真身一样——冷硬无情,凡事都教人硌得慌。 无论之前单独谈话,还是如今的舌战争辩,永远都是那几句褒奖,那一点“恩赐”,即使输了,也不会空着手出来,如此不痛不痒,别说败者难平,她这费尽功夫才混入其中的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若这位还有别的爱好她还好多方下手,偏偏此君之清冷高哉,世所罕见,实在到了令人生恨的地步。 ……金铃不灭么? 忘忧看着遍布山林的灼灼金光眯起了眸子——深情绚烂,夺目至此,但看久了,不觉得腻得慌?反正对着冷心冷眼,也只能空忙活了。 她一声冷哼,踩碎叶尖零露映出的芒辉,径直没入森融的夜。 “各方对峙都已陷入焦灼,昙姬与先生共同召集诸位回山再议,阴君娘娘您的意思……” 冥玄不过笑笑,“去呗,再不聚一回,我跟晏青都快在六重结界上磨出花了。” 角生唯唯答应,这次比上次还溜得快,冥玄却未遣人再追,想到什么,忽向身后问道,“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如今已经虚弱成一团黑球的鬼影沉默了半晌,方冷不丁答了话。 她蔑然笑道,“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信不信到时我让狸官大人把你逐出师门……最好,再跪个三天三夜?” 黑影:…… “你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 “小鬼头,何必这么犟呢——” “做、梦。” 冥玄:…… “得,那等我见到你家师父,便把他的头拧下来送给你,让你消消气儿?” “你疯了?” “不疯不成魔,你师父没说过么?” “你的话,我会告诉师父的,他不值当为你受这么多苦。” “为我?哼哼,小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最好把我的头拧下来送给师父,他必定言无不尽。” 冥玄:……好小子,真有种。 晏青神龙一族骁勇善战,冥玄借助于冥水之力也毫不相让,一连破到第六重结界,双方都已损伤惨重,一时谁也奈何不得对方,冥玄着了阴鬼游魑设阵守垒,收到角生的消息,施施然借道虚明,回山与众恶聚首。 各方进度不一,最慢的果然还是谒善主攻的中天阵地,只是大家越靠近阵眼中心,破阵的阻力也就越大,再单打独斗也只是白消耗而已,众人便就依当前的情形重新审度定策,商议完毕,后又不免调侃一番,冥玄留到最后,白夭看她情形,先问道:“有何事么?” 冥玄垂眉敛目,态度比前好了许多,轻道:“想向你讨个人,或者说——是两个。” 白夭容色微变,心里猜到了大半,面上看着仍是浅笑嫣然,“说说,哪两个宝贝疙瘩,入得你太玄阴君的眼?” 女子斟酌道:“也不是什么宝贝,不过有个叫容观的小鬼,还有他的师父。” 白夭笑了,抬眸看了她一眼:“小鬼?你知道这小鬼是谁?” 冥玄想起这小子便有些不痛快,轻飘飘道:“大概是狸官大人在哪随手救的吧,拜他做了徒弟,脾气倒是大得很,我在晏青无意间碰到了他,手里还拿着狸官的一叶宝器,从前我和这位大人也算有些交情,小鬼托我救他师父,只说和你提起就行,昙姬是有难处么?” “难处倒也没有,不过……”白夭笑得古怪,“你是来跟我要这个狸官,顺便,和一个小鬼?”“顺便”两个字,说得明显重些。 冥玄有些不明其意,“是又如何?” 白夭想了想,撇过头,吩咐身旁道:“把那小子带来吧。” 地牢里。 容观本以为很快就能见到那人,谁知一直等到休兵回山,主窟才派了人来叫他,事实上,他并不乐意托出自己的身份,只是想着,人来了,好歹能了结自家师父的一个念想…… 然而想起过往,心里却总不由自主憋着一股气,下意识便耷起脸来。 此番见到她俩,容观拱手向白夭行了个礼,恭敬道了声“见过昙姬”,对旁边之人只轻哼一气,称道:“阴君。” 冥玄瞅了他半晌,心内狐疑更甚,但也确认了他是那只影子的主人,果不其然,还是一副颇不待见她的模样。 白夭一手抚着骨榻轻轻摩挲,开门见山道:“既然已经见过,你怎么不告诉她,你们究竟是何关系?倒像我白夭故意瞒着似的。” 少年默了一阵,冷着脸,却不肯开口。 冥玄闷声道:“你师父呢,他怎么没来?” …… 白夭将这两人都瞅了一遍,只见一个不肯说,一个关慰错了人,正好自己先把话扯明:“算了,我来说吧,冥玄姬,你不如先猜猜,眼前这人是谁。” 冥玄只觉得这人看着眼熟,却猜不出,白夭轻笑道:“你还只关心那位狸官,小的这个,估计都快气死了。” 冥玄只觉得这圈子越绕越深,没好气道:“是谁不就直说,一个个都绕来绕去,逗我玩呢?” 白夭微微敛目,慨然一笑:“说了……你可别不信——他……是你上一世和那位神子的孩子。” 冥玄姬震了一下,蓦然惊醒般盯住了少年:“我的……孩子?” “我可先说清楚了,当年的事,没几个人知道详情……”白夭好整以暇,不急不缓道:“幽晚突然找到我,说天境容不得你这个孩儿,还一直压着你和那位神子的婚事不肯落定,后来又趁你有孕体虚乏之时弄了药你吃,这孩子差点就死了,幸而被幽晚救了下来,但她自己也受了重伤……” 冥玄美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本就有意投靠我,我一时心软,索性把人接了来,好巧不巧半路碰到那位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抢孩子,双方也就动起了手,这孩子也告诉你了,人我可没杀,反正他也是无意,不过是将他软禁在了山里,不得擅出罢了。” 洞窟中一阵沉默。 白夭自觉讪讪,又道:“也是怕你们那位阴司大人嘴硬生事,才一直未让你们相认,既然你们母子有缘,自个儿碰上了,那我也干脆把话说开,免得你还怀疑是我搞的鬼呢。” 冥玄定定看着少年,心内狐疑不定,十指已然成拳,怒道:“我凭什么信你,地卿人呢,我要亲自问她!” “此事发生之后,天界便一点关于孩子的消息也没有,你自己也知道丢了段记忆,这下……还对不上么?”白夭又坦然朝容观道:“你也可以问问他,我有没有锁住他的手脚,能跑会动的,也经常跟着小妖们往外溜达,自己的身世还没打听过么?” 冥玄看着少年,分明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涩涩开口:“昙姬说的……是真的么?” 容观面色沉沉,偏过脸不肯看她,半晌,闷闷道:“我只知道,没人来找过我。” “狸官是你师父,他怎么说的?” “他能怎么说,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根本不在……”白夭话未说完,便被冥玄喝道:“我问他呢!” 白衣女子施施然翻了个白眼。 “师父只说,你不会不要我的……”容观的声音竟有些沙哑。 “关于你父亲呢……” 少年的沉默让洞中又冷了几分,冥玄姬一时五味杂陈,心乱如麻,面带冷色:“我知道了……观音煞,你的恩我先记下了,来日必报,这人我会带走,他从前……只有个师父,以后便有了亲人。” 白夭忽叫住了她:“我可不敢让你报我什么,人本就是你的,你要带走,我自然无话可说……不过,那位大人么……总归跟我们不是一路的,我这里没人会养孩子,这小子算是他扯大的,故而一直留着,你也别一时糊涂,给大伙平白放走个绊子。” 冥玄顿了顿,缓言道:“放心,我自有分寸,容观,你先带我去见见他。” 临走前,白夭还不忘点个人情:“看看倒也无妨,小娃娃领你去就是,你们母子……也正好可以说说话。” 四目相对,女子只莞尔浅笑,泰然自若,冥玄幽幽看了她一眼,默然跟上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