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婚宴
婚宴,昏宴,本就在黄昏时分举行,北玄距离中天有些距离,队伍申时出发,并不着急,悠悠徜徉,绕过夹在两天边境的冥水源头与护天崖壁,傍晚才挨得着亲家的边,一路上景致变幻,倒也并不无趣。 六千年前,神魔大战之后,三界崩乱,浊气横流,天凡共生一念,化为神祖,神祖自视力薄,依五行五气,再分身成了青白赤玄黄五位天帝,基本形成了现今五方帝君协力治世的局面。 各方中,北玄御水,掌三界水源、冬季之清;南炎安火,升腾天下阳热、夏暑之燥;东晏主生,掌万物生机,行春物令;西金伏敛,动调兵防之严,司秋主收;中天昆仑贵一属土,包容万象,协调四季时序。 神祖真身亦居其一,也就是现在的中天神公,真君灵玦的君父。 几方天境因所属不同,景色也各有千秋,北玄一贯水雾氤氲,看不清真容,往南看去,晏青则是葱茏一片绿意,繁茂中不时可以望见飞跃到空中的灵活鸟兽,中天昆仑的山林则较疏阔,黄褐挨肩,看着总更深沉一些,尤其在它偏西的一侧。 那是已被封印了两千年的邪源所在,即使到了今日,其本体释放的浊雾瘴气仍难以令人忽视,可见其所蕴含的邪势之巨,但若深究其始末由来,却与天境着实脱不了干系—— 神魔大战后,不论仙神妖魔乃至凡人,死伤均格外惨烈,尸水横流遍野,五帝聚集生灵压下妖魔后,也需面对这千疮百孔的破败世间。 大家商议之后,神公便与玄帝祖疏浚出了一条河道,上引天水,收敛尸骸聚于下游赤水,本期望借天水之澄澈涤荡怨灵后沉尸入海,奈何亡者过多,海域生灵实在难以承受,纷纷反对阻挠,因此神公只得又将河道封闭,使其成为了一条内流之河,河中邪煞一时灭除不尽,又不断滋生出恶胎邪灵。 一位曼陀罗神女旁观乱象,心怀不忍,以身净煞,奈何最终不敌,竟遭反噬,沦为噬魂妖花,也因此形成了这至邪之源唯一贯穿全域的极艳之景——彼岸之华。 据说此花自素净染成血色之后,便昼合夜开,花叶两不相见,仿佛在宣告那位神女最后的信念。 此时,日更低斜,冥花将现,莲仪卿遥遥看去,依然只能看见浓厚的雾壁。神公心系苍生,中天仙神所居也最靠近下界,鸾车到此已经下行了一段距离,来到九重天境中的下三层,仪卿却仍看不清那恶名昭著的水域半分。 倒不是她对冥水有多稀罕,只是到了这里,自然而然,便想起那人——她的生母,轩氏。 轩氏身为水灵,从不擅御水,丹砂阵法反而极精,偶尔心血来潮,便随着图卷给她讲述各种奇闻轶事,讲的最多的,便是冥水以及后来封印花婴的那场定水之战。 轩氏谈及此事,往往激动莫名,一边渲染诸天如何严密布阵,杀得花婴首恶冥玄姬及其妖众措手不及,一边又像战败不甘的颓兵,反复回盘当时势态,说妖众本该如何,却有些胜算,直说得听故事的小孩儿肺腑如煎,恍临其境,最后又抛下一句:“现在跟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呢?”徒留她一人闷闷。 这位讲完了平静了,焦灼却拱火到了仪卿脑海,常搅得她夜不能寐,仿佛那些明争暗斗仍在继续,自己身在其中,刀光剑影,随时可能挺身对敌,不战个酣畅淋漓不肯罢休…… 如此惶惶却又动人心魄的日子,直到她被困画中,轩氏行动受制,才渐渐消停,现在想来,反而成了一段难得生动的记忆。 当时今日……仪卿不由慨然。 冥水说是邪源,观其初始,亦是群英枯冢,只是亡灵身死之后无以依存,空留余恨,遭致驱使……或许,善恶正邪,天人妖魔,甚或凡生万象,皆只在洪流中而已。 他们两人,此刻又沉浮在浪头中的哪一处呢? 鸾车渐行渐远,雾气不时散开,露出广袤土地上的湖泊山河,炎乌也从高炽完全沉向低谷,余晖洒就光斑粼粼,风声凛冽,浪头轻涌,光点随之荡灭,飘摇不定。 “在想什么?”身边之人打破了平静。 她轻哼一声,依旧不愿搭理。 灵玦抿唇一笑,轻声开口:“快到了。” 侧耳倾听,果然已能闻得残乐几缕,时亮时虚。 狐狸无央绕着队伍前后乱跑,精神抖擞,时不时嗅嗅仪卿的裙角,又跃上笙竹乐灵的肩头,摇尾顺毛,眼看山崖渐近,才在鸾车旁安分下来,盯着朦胧显现的前方盛况张大了眼睛,连声呼喊自家主人。 中天灵曲,到了。 彩云下,仙山上,晏龙鼓琴瑟,天官福星迎,鸣鸟斑斓舞,文昌垂如意,寿宫须白执杖听,仙乐缓歌入耳明,三星走袂,一一报神祇。 “——鸾鸟至,福缘执!” 福星玄指一点,云雾半遮的回风崖刹那间凝起朵朵云汀,浩浩荡荡,从崖上锁链一般接驳至白玉台前。 山崖之上,鸾车甫一落地,新郎新娘已离座同行而出,云颠尽头,显现出了两条赤红身影,艳艳生辉,仿佛所有光彩,都在这一刻凝聚于此。 “灵曲至——莲洲至——” 唱词官卖力唱喝,笑声云云,人声絮絮,大家都在等着新人入场。 灵玦温阔的手渐渐松开,一端红绸置入她的掌心,立刻又收了回去。眼前,无形的光壁张开巨口,圆光一现,护山的结界已正式打开。 新嫁娘人在山缘,朝前一瞥,忍不住先捏了一把薄汗。 长裾嘶风,重重音声悦耳,足下云霓广阔,气势磅礴,将她惴惴的心挠得好一会儿才安稳,山势如环,游荡着一股庄严之气,华服似也沉重了不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灵曲山上人影攒动,座无虚席,看来,天境久无大事,能飞会跑的,都扎堆凑热闹来了。 “霓云接回风,步入此山中——” 唱词官的嗓门着实亮堂,郎朗一声,自高台扩扬八方,词句遥遥传来,仍十分清亮,环佩琳琅的小仙娥簇拥着新人,轻轻一带,两道红光并肩跃起,便如绣球抛出的游弋红尾,灿灿绽于崖空之上。 “白驹载灵虹,两仪携四通——” 足下云霓一经点踏,旋而为马,向四方奔去丈余,复散为烟。他二人乘风而来,赤衣翻飞,惊惹了山雾,踏碎一顷烟袖,挥向山腰湛灭。 “平波高巉履,朝夕可言同——” 云途漫漫,须臾已尽,二人踏上高台的同时,冲天鼓声轰然震响,鼓槌上的红绸舞得铿锵顿挫,好一阵才敲点收停。新人落定后行进几步,尾裾方飘然落下,如同两束簇红的榴花,随着二人动作向主婚神祇款款拖近,在座仙僚无不屏息而观,生怕错漏盛景一二。 日已沉西,华灯初上,为使礼节无差,站定后,灵玦为仪卿拨起了珠帘,一时间,主宾双方更静了。 新嫁娘早猜到这是个大场面,只没想到,场面可以这般盛大! ——喜宴当前,三界之主,东西南北中五位尊神齐排背山而坐,威喜骄容之色各异,青白赤玄黄,五色神光冲天,纠结烂漫,晃得人神飞目乱。高台外围,各路名号非凡的仙神列阵般环绕天穹,几案层叠相旋,祥云结锦,歌舞偕奏,广延无边,若不是每位仙僚案上都摆放了琼浆仙果,姿势也大都随意得很,如此盛况,简直就是一场庄严的神天大会! 略扫一眼,新嫁娘便恨不得把珠帘扯回,一边提醒自己万般小心,稍有偏颇,失的可不止莲洲的颜面。 仪卿的觉悟来得正是时候,此时云上宾众的视线无不聚在她一人身上,停杯搁盏之声陆续出现,默契地好似灵犀一点,在这突如其来的静谧中,显得颇有些突兀,诸位的眼睛更是一个赛一个瞪得浑圆,稍有视力不好的,也急急施法,抹了三次眼睛。 新嫁娘长在净水莲洲,却生来一副幽冥冷相,碧玉年华,容线都削琢也似,纤长眉尾,菱花脸、狐狭目,艳生生地立在那里,已是锋芒逼人,无由透着厉艳之感,身旁平水微澜的真君被这艳色一压,倒少了些风采。 一时大家也说不上来,这两人……究竟般配与否。也有人怔怔盯着出神,似有畏惧之色。 仙僚们沉默不久,簌簌闲话一番,把酒一巡,该乐也就接着乐。 鼓声未歇,正要行礼,高崖之外,蓦地又响起了一阵隆隆涛声,众人不约而同,转向了神台对面鸾车落足的地方——原因无他,这座狭长如屏的高崖之外,正是下界阴冥魑魅催生的源头——冥水。 灵曲山自然也不是寻常仙山,而是中天昆仑直面冥水的抵境先锋! 众仙暗自腹诽:难不成阴冥鬼众们,今日也想讨个彩头? 正在大家犹疑之际,忽有数记龙吟从山中跃起,昂然清越,动彻山谷,莲仪卿握着红绸顿了顿,不时向后打量,似有不解,唱词官反应极快,一声唱喝,打断了众人的思绪:“池渊感悦,赠馈此音,愿与天籁,致礼和鸣——” 八音起,笙歌奏,和着尚未停歇的涛声,齐谐而诡异,台上捧着礼器的灵曲女官也趋步一旁,加入了行列。 弦起高台,泠泠婉转,如霜雪吹透寒烟林霾,淌入山髓,与惊涛并奏抗庭。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有灵犀望向五位神帝,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