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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敬亭同她和晋容分别握了手,脸上虽然也有笑容,比起社交场上那些八面玲珑的老手,难免要冷淡许多。玉春给的票是上等座,不必跟次等座一起排队。几人寒暄几句,便入了场。晋容好多年没进戏园子听过戏,原来现在戏台上的灯光、设备已经完全西化,没有了八仙椅和搁茶碗点心的方桌,木头椅子连成一排,比起从前的戏园子,倒更像是家电影院了。他们的座位在戏台正前方的头一排,视角极好,连那伶人衣服上的流苏,一条条都能看得真切。开锣戏和早轴都是老生戏,生角儿挂着又长又白的髯口,慷慨激昂。海秋和晋容都没怎么仔细听,眼神假装看向台上,余光却紧紧锁着方敬亭,观察他的反应。好在方敬亭跟着乐声节奏微微点头,听得很是认真,遇到不懂的地方,便朝着方敬雯低声问上几句。等到肖玉春踩着碎步出场,方敬亭更是眼前一亮。那天女一袭白衣,手持七彩长绸,舞动起来美轮美奂,不似人间。十年不见,玉春的戏较从前大有长进,嗓音清亮,神态自然,戏中唱的仙童珍兽、祥云瑞彩、百花纷呈,仿佛真的都近在眼前。气质清雅,倒有些像寂川的路子了。方敬亭比刚才更加兴奋起来,鼓了好几回掌,又连说了几次“好”。眼看计划进行顺利,晋容渐渐放下心来。海秋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靠近些。“玉春不是该唱大轴吗?”海秋贴在他耳边低声问。他这才回过神来,沉思片刻,小声回答:“可能是中轴的节目临时取消了吧。”话虽这样说,两人到底还是有些紧张起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化。果然,等玉春演完,观众反而更加热情,摩拳擦掌地期待着下一个节目。“京剧果真有些意思,”方敬亭转头对他们笑道,“下一场是什么戏?”他还没开口,坐在后面的老先生听到他们对话,替他答了:“今天咱们算是赚大了,许老板来救场,唱!”许老板。他怔住。海秋问:“哪个许老板?”“还能是哪个许老板!当然是红遍上海滩的许寂川啊!”他脑中一片空白,鼓声渐起,金黄披风的虞姬已经登了台,一个简单亮相,台下便是一阵狂热的叫好。虞姬牵着披风,缓步上前:“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嗓音又甜又亮,透着水灵。那么纤瘦的一个人,在这样热闹的戏院里,在数百人热烈的目光下,眼中却只有孤独和落寞。太近了。他看得见许寂川每一次眼神的流转,每一根手指最细微的屈伸变换。许寂川还是那样美,在台上一颦一笑,一亮相一低头,都柔美入骨,比女人更像女人。却又因为他是男人这个现实,让人心中更加难耐地澎湃起来。谁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这样美的男人呢。十年了。他多少次梦回最后一年的那些夏夜,皓月当空,繁星如织,梦中人一千次眼光流转,一千次被他拥入怀中,都不及今日这十步之遥的仰望来得真切。台上台下,十步却如天涯。项羽兵困垓下,四面环敌,一心盼望江东救兵。虞姬心中郁郁,月下独自散步,却听得四面楚歌,刘邦竟已攻下楚地,大势已去矣。“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家中撇得双亲在,朝朝暮暮盼儿回。倘若战死沙场上,父母妻儿依靠谁。”楚歌悲壮哀婉,众声如一。虞姬眉目低垂,忧郁徘徊,在这磅礴的歌声中,更显得单薄柔弱。“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宜,今日里一旦间就要分离。”他一人血rou之躯,如何能对抗这历史的洪流倾泻?胡琴嘶哑,是那乌骓宝马知道大势已定,放声悲鸣。花脸的楚霸王无奈嗟叹:“想我项羽——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哭倒在大王怀中,指尖因悲伤而不住颤抖。晋容眼中也噙着泪。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泪是为了台上的戏,还是为了台上的人。片刻,虞姬却又抬起头来,强忍着悲伤擦去脸上泪水,要剑舞一曲,替大王排解忧闷。项羽在帐中端坐饮酒,虞姬便手持双剑起舞,身段轻盈,亦刚亦柔。“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歌声且凄且美。他腰肢纤弱,动作却如风飒爽。剑在舞动中忽隐忽现,似一道明月光,写满幽愤与愁思。一曲终了,他挽了十几朵绚丽的剑花,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正要回到大王身畔,却听得侍卫慌张来报:“敌军四面来攻,八千子弟兵具已散尽!”项羽欲带虞姬杀出重围,可在这万般危机的时刻,他不愿成为大王的拖累。携手走过多少锦绣山河,狼烟烽火,终于到了该分别的时刻。“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免你挂念。”虞姬俯首再唤“大王啊”,声如泣血,听得人心口一阵绞痛。半生深情难舍,傲骨柔情,都融在这一声荡气回肠的戏韵里。“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项羽再三闪躲,不愿他寻此短见。他却指向帐门,骗大王说汉兵杀入,趁其不备,抽走大王腰间的宝剑,架在颈上。他最后一眼看向大王,没有半分畏怯,只有决绝和勇往。意气风发的一代霸王,到底没能守住挚爱之人,只留下千古的悲叹:虞兮虞兮奈若何?大幕缓缓合上,台下掌声雷动。在幕布合拢前的最后一刻,寂川的视线朝下一跌,不偏不倚,落在了晋容脸上,又旋即被殷红的幕布遮挡。那片刻的相视却足以令晋容心头震颤。他知道自己来了。他知道,他知道。晋容愣了半晌,才被方敬亭响亮的叫好声骤然唤醒。他不动声色,转过头却见海秋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按照原定的计划,演出结束,他们要到后台去同玉春打招呼。晋容已彻底乱了阵脚,心里满是寂川最后的那一瞥,只能茫然地跟在海秋身后,形如走尸。玉春已经卸了妆,换上常服,在休息室等着他们。“肖老板,我可是您的大戏迷。这回还是占了秋meimei的便宜,往后您可也得给我开开后门才好。”方敬雯笑道。“是我疏忽了,”玉春自责,“往后刘太太您想看戏,只管打电话来,我一定给您留上好的座儿。”玉春拿了张自己的相片,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