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原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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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封默默地任她抚摸,在突来的寒风中拥紧她。 “阿萦,对不起……我不知道说这件事会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对不起。” 他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道歉,解萦注视着他的眼睛,笑着摇摇头。君不封神色一黯,头垂得更低。 “我不该提的,我以后也不会再提了……” “提出来也好。”她敛了脸上的笑,“我们的关系,是有着不明不白的地方,有些话,也是时候同你说清了。” 男人面如死灰,眼眶通红,他拼命摇头,不想听到那既定的谶语。 解萦无视了他的哀求,平静地开口:“不管旁人怎么诟病他,侮辱他,大哥都是我的大英雄。”她的声音不大,话语却有着千斤的力道。君不封哭似的笑了,解萦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她平静地抬起手,手指勾勒他的唇形,君不封颤抖,绝望地闭上眼睛。 “我们都是没人在乎的人,多年相依为命,只有彼此。大哥出身底层,没有世家子弟的资本,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拿命去搏前程。但他生性逍遥,其实并不受组织拘束,为了让我过得好,他接了很多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背得一身骂名,就为了能多挣些钱,让我们以后的日子好过。在大哥之前,除了我早早去世的娘亲,没人爱过我。在大哥之后,很多年来,也只有他一个人始终不带任何企图的爱我。他当然不是完人,他是有缺点的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我……不该听到点风声,就来随便猜忌你们的关系,对不起,阿萦。” “不,没什么好对我说对不起的,你永远都不用对我说对不起。君大侠,就算全天下都辜负了我,你也不会在列。我知道的,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君不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凄惶的脸上有了点不自觉的笑意。 解萦也笑起来,是有别于往常的灿烂,甚至有些僵。可如果不这样笑,她不知该怎样遮掩心里的疼,把备好的刀捅到他的心尖去。 “但有件事你是没猜错的,大哥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你,就是他的替代。” 男人眼里不时闪烁的光芒,熄灭了。 这样的空洞让她想起密室里的对峙,她总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剥夺他的期许,现在她又一次把他的真心践踏。为什么她总在这个轮回里无止境地辜负他? 大哥一向看不见自己的好,永远只能看到他的不好。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根据只言片语凑出了一个看似接近谜题的答案,替她鸣不平。 而在那所谓的心怀叵测之徒为害武林之际,她又在做什么? 在想如何毁掉他。 大哥自始至终都没有变,如今的他又怎会是过往的替代呢? 命运给了他们一个彼此暗自期许过的展开,她由此知道了她和他的另一种可能。即便这种可能永远无法抵岸,但他的爱火确实再度照亮了贫瘠的她,怀揣着这份沉甸甸的情谊,她可以心怀坦然地迎接自己的末路。 只是在自己离开之前,她要为他们断得干净利落。即便,伤人伤己。 君不封低低地笑出声,虽然面色不佳,整个人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以前我总在想,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中年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垂青的地方。一次两次尝鲜也就算了,像模像样地和我过日子,我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魅力。但如果你只是在我身上找个替代,那一切就能说得通了。毕竟自始至终,你看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是。”她闭上眼睛。 “但我也算放心了。对那个人,你一直语焉不详,又三天两头为他哭。我在旁边看多了,就容易想深,总在想是不是他辜负了你,让你伤心,毕竟你遇到他的时候年纪尚小,容易识人不清。可听你的角度讲他,你分明看得比谁都透彻,倒是我多虑。” “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他笑,将大氅的系带替她紧了紧,“阿萦,千万别为此有心理负担。我从小乞讨为生,都是仰仗着别人的施舍才勉强活下来。但施舍是什么呢?是随手抛弃的铜板,是无人问津的残羹冷饭。而仅是这一点资源,已经足够我们这些叫花子争得头破血流。在还没学会武功之前,我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命贱,很多人生而拥有圆满,而我注定拥有的,只能是残缺。” “不是这样的……”解萦凄惶地摇着头。 君不封反而耸耸肩,颇不在意地笑起来:“我不是在搏你的同情,也不是说残缺不好,没有这些残缺的施舍,又哪有现在的我呢?一个人一生能得到的眷顾是有限的,我很惜福。所以,别为我悲哀。盲目听从谣言,对你的过往妄加揣测,是我的不对。比起谣言,我还是更相信你这个当事人的佐证。在你这里,我既然是他的替代,你的大哥是大英雄,反过来讲,岂不是证明,我这个人也还很不错?”他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解萦莞尔,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心悦诚服地表示,君不封说得在理。 君不封眉梢上的寒意渐消,人很是得意,仿佛要就地给解萦翘起一条并不存在的尾巴。解萦摇头叹息,还是止不住笑,心说自己怎么就对这么一个活宝死心塌地。 “只是,如果我是他。定不会堕入魔道,让你孤苦无依,天天以泪洗面……我一定会好好陪在你身边,抚养你长大。” “但我们的分歧,从来不是他抛弃我,而是我想要他。” 君不封一怔。 解萦并不看他,转头看着天上的各色花灯。 “我不要同他做兄妹,做父女,我要同他做一世夫妻。” “他……拒绝了?” 解萦不可置否,反而笑着望向他。 “你呢?你不是总觉得,我的事摊到你身上,你会比他做得还要好,还要到位。那,如果那时我要你呢,你会怎么选?” 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依稀拂过,他能看到一个面容更为稚嫩的女孩,楚楚可怜地扯着他的衣袖。他的心开始很尖锐地痛。他固然是以女孩倾慕者的视角来审视这段关系,也无不期许两人可以长长久久,厮守终身。但……先决的关系一旦确定了,有些底线就决不能碰。 解萦仍像往日那般柔柔地微笑着,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峻。 她已经看透了他的踟蹰。 君不封神色黯淡,语出愧疚:“对不起,阿萦,我……” “前面已经说过了,你永远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你也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向大哥求爱这件事,就不是什么非此即彼的选择,它更关乎信仰。越是看得重的情谊,才越经不起世俗的分毫玷污,以前我不懂,现在也只能囫囵明白个大概……把你推到他的境地,你又怎么会有得选呢?他没得选,你也没得选。”解萦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好了,很晚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回到屋里,君不封小心观察解萦的反应,解萦神色如常,失态只是转瞬。但欢乐的气息毕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夜里同床共枕,想到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替代,他心里不大是滋味,想着要不要躲到屋外让自己冷静,但解萦却像没事人似的,敞了他的衣袍就往他怀里钻,对他上下其手,箍得他动弹不得,哪怕很是意兴阑珊,也被她锲而不舍地磋磨折腾得起了兴。 翌日,君不封早早起来为解萦置备早餐,应季的桂花酒酿圆子,清爽开胃,也是解萦所偏好的甜点。但解萦还是副食欲很有限的样子,圆子只吃了一两口,就面露难色。他准备替她收走,女孩执意不许,他也就不再勉强,稍微折腾好自己,就把解萦留在家中,自己去医馆帮忙。 如今战事告捷,天下平定,避难的流民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踏上返乡之旅。君不封在医馆上蹿下跳地帮他们打点行装。送走第一批急于返乡的流民,尚不到正午。 想到解萦这几日的状态,君不封管晏宁讨了张开胃的药方,又依着以前的药方为解萦抓了几服药,因为心思全在女孩身上,他全然没有意识到晏宁的欲言又止。 拎着草药溜到院外,君不封想给解萦一个惊喜,在角落探了探头,确定小姑娘不在院内,他便轻手轻脚地翻进墙,潜伏至墙根,透着窗子偷偷看她。 解萦坐在桌子前,还在艰难地吃着他为她做的桂花酒酿圆子。 她捧着一个小瓷碗,一边吞咽一边哭。 像是要把什么他一时难以分辨的情谊一并咽进身体,她在逼迫自己很努力地吃,可才吃了一口就要吐,可饶是想吐,她还在忍,还在咽,越是咽越是哭。 解萦哭得伤心,他在一旁看着,心也跟着碎裂了。 昨夜的平和只是女孩为了安抚他而创造的假象,话语许是真假参半。他确实不该对她的过往妄加揣测。他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无端醋意里,逼问她讲述她并不愿回忆的过往。也许女孩努力了很久,才终于从求爱被拒的阴影中走出来,可是他的一通胡搅蛮缠,又将她轻而易举打回了原形。他总是一天天地自许情深,可情到尽头,他的深情同样不堪一击。 女孩哭声渐止,君不封趁机翻出院外,踱步许久,才将状态调整回来,他浑不觉地推开院门,仿佛平日归家的兴高采烈,女孩眼眶通红,却也像这几日一样,热烈地迎接他。他们都对彼此的违和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用餐劳作。 吃完晚餐,解萦支撑着瘦弱的身体,帮他cao持家务,他劝不动。结伴回到屋里,也是枯守在彼此的角落,虚度光阴。 君不封频频回首,有心和她聊点什么,又害怕自己只要开口就是错,干脆闭了嘴不说。女孩突然唤了他一声,要他到她身边来,试一款最新研制的药膏。 那药膏特为他手上的伤疤所制,解萦和晏宁已经连续改了四版配方,如今这版算是最终版本。据解萦所说,只要君不封终日配合着药膏按摩,长此以往,双手便可恢复往日灵巧,再不会在要紧的时候突发停顿。 解萦为他示范手法时,君不封盯着解萦手心的伤疤,并不说话。 他曾问过这条伤疤的来历,女孩只说是战场受伤所致,但依他看来,两人似是被相似的利器所伤,仿佛有着同样的仇家。 他依着解萦教导的手法,生疏地为她上药,让解萦验明自己的学习成果。解萦还是那副笑微微的样子,神色却愈发黯淡。碎裂的疼痛倾泻一地,酝酿了一天的道歉终于控制不住,他崩溃地搂着解萦,一声一声地对她说对不起,解萦悄无声息地任他搂着,待他恢复平静后,脸上仍是那似有非无的笑,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他被她的气魄震慑住,半晌没有说话,后来一下又一下地吻她手心的伤疤,而解萦抚摸他的脑袋,仿佛抚摸一条顺从的狗。 他并不觉得两人有平稳地度过这场危机,但她的抚慰总能恰到好处地抹平他的不安。 解萦抬起手,特意在他耳边晃了晃自己的铃铛手镯,似有种独特的韵律。他循声去看,只觉这清脆的铃声是前所未有的悦耳动听,也便将这乐声听了进去。 看着目光逐渐发直的君不封,解萦强撑着的笑意走到了头。 武功精深之人不会轻易被慑心铃影响,只有在心神恍惚、毫无防备之时才会中招。 她等了一天,才等到他最为脆弱的敞开,而君不封永远不会防备她。 “我命令你——” 解萦走出院门,素衣白衫的仇枫立于灯笼之下,显然已等候多时。 仇枫自觉接手了她的行李,迟疑地向小院瞥了一眼,质询的目光似是在问她:真的要离开此地吗? 解萦恍惚地笑了。 最后一丝尘缘已被她斩得干干净净,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是她的最终停顿。 可她又能停在那儿呢。 她已经没有家了。 “走吧。”解萦先仇枫一步,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自己幼年的居所。 又是一天的清晨,又是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日常。 君不封外出打猎,路过的居民都在向他打招呼。 家门附近的裁缝看到他,殷勤地给他推这几日新进货的布匹,还问他萦姑娘怎么不和他一起。 他笑了笑,和热心的裁缝告辞。 已经是第五个人问他,萦姑娘在哪里。 可萦姑娘,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