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情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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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晏宁的肯定答复,解萦着手收拾丹房,掩蔽自己毒发时的狼藉。前去查看妇人的情况时,君不封也回到了医馆,正有条不紊地嘱咐他人安置自己采购的货物。 骤然看到君不封,解萦的脸有些烫。 晏宁推门离去前,特意郑重其事地请求,让她考虑考虑和君不封的未来。 解萦没指望兄妹俩的重逢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进展,她的生命已如风中烛火,指不定哪日就神灭形消。苟活到现在已是侥幸,能与大哥日夜相伴,是她所剩无几的生命里难能的慰藉,又何谈期许? 她只想与大哥有一个相对体面的道别,也一直在寻觅最合适的道别时机。 昨夜本来应该是她最好的机会。 可事态的发展,终究超乎了她的预料。 她千算万算,唯独遗漏了一点——大哥真的爱上了她。 此前能够坦然接受大哥照拂的前提便是她清楚没了前尘往事的禁锢,大哥断不会对自己动心。她从来就不是他所心仪的那类女子。可许是太习惯对方的照料,解萦也分不清他们理应厘清的界限,更意识不到那迅速发酵的异常,毕竟这一切都是她曾享受过的优待,大哥待她是一如既往的细致体贴,她根本没办法分辨平静生活的背后究竟开出了怎样禁忌的花朵。 短短几十日的朝夕共处,大哥竟对她情根深种,甚至为情所困,借酒浇愁。 幼时她只见过大哥痴恋茹心的侧影,她与大哥相濡以沫多年,就是她强行捅破了窗户纸,大哥不得不被她拘在密室中,两人平静琐碎的日常生活也没有太大不同。 昨夜的大哥令她陌生,令她惧怕,令她欢喜,也令她呕吐。 “luanlun”的作呕同样束缚着她,只因过往有他锲而不舍的保护,那黑暗的触角始终未切实地触及她,她可以放肆地在大哥的臂弯里兴风作浪。 少时怀春,偷看师兄留下的春宫图,她有肖想过大哥爱抚自己的情形,但那个画面永远停留在男人指尖触碰她的那一刻。她对他另有遐想。 留芳谷一别,那份遐想也随之烟消云散,她不再对自己的未来有任何期盼。 从军行医的岁月里,解萦有过几个男人。末日也许明天就来,打仗亦是朝不保夕的逃亡,她不再抗拒男人的拥抱,可以放心敞开胸怀,接受世俗的男欢女爱。 醒时交欢,醉后分散,凝望对方离去的身影,在战场的一隅发现其破碎的尸体。捧起头颅,亲吻情人冰凉的嘴唇。 这样的残酷,她早已习惯。 在那些被情欲和恐慌绑架的夜晚,解萦鲜少想起君不封。 大哥被她放在心底一个安全隐秘的角落里,与她所经历的一切新奇都毫不相干。 他是永恒让她稳定的锚,也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岸。 少了岁月的沉积,过往的痴缠,他竟还是爱她。 欢欣与惶恐交替并行,最终融于莫大的悲哀。 她终究不能死在他面前。 忙完了手头的事,君不封自然来找解萦。解萦站在丹房门口,似是在发呆。他走到她身边,小姑娘对他视而不见,没有任何反应。竖起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又轻轻唤她的名,解萦回过神,要笑不笑地抿了抿嘴,伸出手去牵他。 君不封打了个激灵,无从掩盖自己的欣喜,可脸上的笑容随即隐去,他皱着眉头,狐疑地摸了摸两人的额头,又不死心地把解萦的两只手握到一起,似是发现了什么蹊跷。 君不封的举动让解萦也跟着紧张起来,她故作娇嗔地捶他胸口:“也就一个时辰不见,我又没有发烧,你怎么慌里慌张的。” 君不封仍然在来回掂量解萦的手掌,迟疑道:“感觉你的手好像……没有平时那么凉了。”他认认真真地围着解萦绕了几圈,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解萦被他盯得不自在,嘴一瘪,猫似的伸出了爪,冲着他一通乱挠。君不封被她挠得连退数步,高喊求饶。直到解萦这边偃旗息鼓,他才敢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发现:“你的脸色看起来也比以往红润,气色很好很健康。我们来医馆总共没超过三个时辰,寻常事也不可能让你一下变化这么大,所以这就是你早晨说的,和晏宁商量的那个‘要事’?” 解萦偏过头,并不想直视男人好奇的眼眸。 “师兄新近炼制出几味补药让我吞服,我之前没答应,是因为还有一些用量没想通,今天突然来了想法,就赶紧来找师兄。如你所见……这寒症确有缓解,我自己也能感受到,身体轻松了不少。” “太好了!”君不封放声大笑,顾不得医馆众人的目光,一把抱起解萦,兴奋地带着她一连转了数圈。解萦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下意识死死搂住他,待两脚重归地面,她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而君不封这时已经准备要去猎一头野猪,给晏宁当谢礼。 解萦哭笑不得,骂他自己的事与他何干。 君不封低落地应了一声,才提起的兴头迅速降了下去。解萦后悔语出此言,心里酸酸涨涨的,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对方。 才在心底种下的小种子,就这样迫不及待地顶了出来。 离去已是定局,她还能再为大哥做些什么呢?她丧失了最好的逃离机会,而大哥已对她情根深种。他们一同跌进了禁忌之门,再往下深入,不管她怎么做,于他都是伤害。倒不如纵情欢爱,在这仅剩的岁月里,不给彼此留一丝遗憾。 想清楚这点,她一把薅住君不封的手腕。 “走,我们回家。” 比起两人之前有礼有节的相处,解萦这短短一段时间内的举止堪称冒进,是君不封无法想象的热情。他先是愣,随即受宠若惊地直点头。小丫头俨然是等不及了,他的舌头却还在打架:“清……清晨是我背你来的,我昨晚……昨晚……总之,你身子才刚好,不适合多劳累,还是我背你回去吧。” 解萦挑眉,脸上笑意更浓。 君不封竟还记得这“始作俑者”的身份,可他恳切的神情里藏着分明的愧疚,她不再争辩,低低应了声好。君不封果然笑起来,拍拍后背,示意她往他背上爬。 晃晃悠悠离开医馆,解萦归心似箭,君不封倒另有主意,想带她去集市转转。 与两人平时常去的小集市不同,今天赶上了巴陵最大的市集开市,天南海北的商人往来络绎不绝,便是战争期间也丝毫不影响它的热闹。 天色尚早,听着男人的提议,解萦想起了幼时在长安逛过的灯会,君不封也宕开一笔,细说他记忆碎片里关于集市的记忆。 解萦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孩童时期的梦想,她希望自己可以快快长大,能够牵着大哥的手,同他一起在灯会漫步。如今换了副天地人间,竟也遂了她的愿。 她从他身上滑下来,很郑重地牵住他,带着他往拥挤的人群中去。 巴陵的集市与长安的集市不尽相同,解萦虽是巴陵人,对家乡的记忆已经模糊,看周遭很是新奇热闹,君不封陪着她一路走走停停,手上多了不少稀罕的干货——他还在惦记着回家给小姑娘改善伙食。 一路上,他们吃了不少沿街叫卖的小吃,随意聊着天,晃荡逛了大半圈,暮色将近,两人最终停在一个戏台前。 早在集市开市时,好戏就已经上演,大半日过去,台上接连换了数折戏,还是精力旺盛地上演着人间事。戏台前堆满了听戏的男女老少,君不封一见这种热闹就走不动道,解萦看他两眼放光的样子,估计大哥是想拉着自己,强行挤进去看。 解萦只在小时候同大哥一起玩皮影时,对戏曲略有涉猎。年岁渐长,她在外游荡,风月场偶尔也会有剧目上演,她拒而观之,是因为容易想起旧事,物伤其类。 但君不封既然有兴趣,她也没理由不陪对方。植入体内的蛊虫有效舒缓了她身体的滞涩,让她稍微有了点精气,可以同君不封周旋。 戏班唱的都是折子戏,专挑老百姓爱听的桥段唱,少了前尘往事的铺垫,这戏倒也不难懂。村戏最讲究热闹,解萦初听只觉得心烦,哈气连天地听了两出戏,后面竟也听了进去,cao心起故事主人翁的境遇。 忽听得一句“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解萦如受重击,怔怔落泪,鬼使神差地看向了一旁的男人。 天已经完全暗了,戏台两侧有昏暗的灯笼照明,映得男人成熟的面容愈发深邃。君不封似有所感,这时也偏过了头,女孩的泪水直直淌进他心里。他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柔柔为她拭泪。 两人静静地相拥,戏台上的热闹再也感染不了彼此分毫。 片刻后,解萦低落地扯扯他的衣袖。 “我们回家吧。” 君不封当即收拾好这一路添置的新奇,背着解萦,快步离开了集市。 回程路上,二人均默然不语,气氛很是低迷。 君不封率先开了口,是一句道歉,怪自己不该来带她看戏。 解萦听后没什么反应,过了半晌才幽幽解释道:“别多心,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君不封的身体似是有些僵,沉默了片刻,他轻声问:“是你的那个大哥吗?” 解萦很是惊奇,君不封竟对自己的过往知道得如此详细。似是预感到她的不悦,君不封赶忙补充道:“我之前和晏宁打听你的喜好,是偶然知道你有位和我年纪相仿的结拜大哥。” 解萦嗯了一声,偏过头看周遭的灯火。君不封等了许久,解萦都没有想往下继续诉说的意图。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啊……”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解萦朝着虚空,闪烁地笑了一下。她将男人揽得更紧,几乎让他透不过气,“世人都说他贪图美色,一念成魔。但在我看来,大哥是最重情义的侠客。旁人憎他避恐不及,可他是我的大英雄。” 她在她的英雄背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上总有自己能安心的气息。 君不封默然地朝前走着,市集开集,街道也张灯结彩,煞是热闹。 可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夜竟生得如此之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