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慈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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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解萦昏昏沉沉起了身,跌跌撞撞去解手。君不封一直静静地守在她身边,没有睡。解萦醉得晕头转向,眼看着要倒,他急忙站起身来,扶住已经完全不知南北东西的小姑娘。 看到抱住自己的人是他,解萦傻乎乎地笑了,脸颊不停蹭着他的双手,像只很乖巧的猫。也许她一直想同他亲近,只是她实在走得太偏太远,已没法回头接受他的爱恋,更不能流露出自己对他的丝毫依恋。 强忍着心口的钝痛,君不封吃力地把瘫软无力的解萦抱回床上,静静守着她入睡。看着女孩消瘦的脸庞,他的心皱成了一团乱麻。 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打破他们的困境? 再度睡醒已是日上三竿,屋外的阳光照得解萦身上暖意融融。她本能向四周摸索,并没有摸到自己熟稔的消瘦身体。她惊恐万分地直起身,大脑撕裂般的痛楚让她下意识发出一声痛呼。试图回想过去一晚发生了什么,大脑竟全是空白。惶恐之际,抬头望去,只见君不封正跪坐在地上。阳光透过偏窗,斜斜地照在他脸上,也让她再度认清了他的疲惫与衰老。 君不封抬起手,温柔地接住了飘落进密室的雪花。 他向她招招手,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丫头,你看,下雪了。” 解萦受了他笑容的蛊惑,光着脚走到他身边,同样伸出手,看着零星的雪花在自己手心融化。君不封疼惜她,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强行坐下,用自己单薄的胸膛给她的双脚取暖。男人的身体早已不复往昔饱满,解萦纤细的脚掌稳稳贴在他胸口,只能感受到分明的肋骨。好在他的皮肤还有瘠薄的温度,足以昭显他尚是个活物。 解萦压抑多时的负面情绪卷土重来,仿佛随时要来一场惊心动魄的恸哭。 君不封拢住她的右手,脸颊轻轻蹭着她。 “丫头,新年第一天,怎么都是要过节的,大哥想给你做点东西吃……可以吗?”他像是唠家常似的向解萦提了一个请求。 解萦愣了片刻。 替她cao办餐食,意味着他要就此踏出囚困他的牢房。虽然如今的他瘦弱到几乎可以直接从手铐脚链中挣脱。但这释放本身,就是一个放弃永恒占有他的讯号。解萦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抵触,倒不如说,她一直在等他开口,等他给她一个还他自由的机会。她好像不再害怕他会离开她了。让她惶恐不安的可怖愈发缥缈,这一切梦魇似乎远不如吃上大哥做得一顿饭来得实际。 她拘谨地点点头:“好。” 看君不封的表情由不可置信到百感交集,解萦在男人愈勒愈紧的拥抱里,感到一股濒临幸福的窒息。 待男人恋恋不舍地松开她,解萦一去一回,来去如风,仅是眨眼的工夫,君不封身上的镣铐已经被她一一解开。 君不封迟缓地动了动四肢,还不能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轻盈。他尝试性地抱住了眼前的小姑娘,手臂轻轻一抖,没能听到熟悉的锁链声响,蹬了蹬腿,周遭依然是无声。 难言的喜悦冲刷着他,他费尽气力想要抱起她连转数圈,可只勉强绕了三圈,他就累得头脑眩晕,大喘粗气。最后他尴尬地垂下手臂,有点委屈地揽住她。他低下头和她蹭了蹭鼻梁,笑容有点羞涩。 解萦亦被他孩子气的举动激得犯了痴。 大哥自由了,她似乎比他本人还要开心。 在那之后,他是选择离开,还是对她展开报复,都不重要了。她很久没有从心底滋生出切实的欢欣,她甚至快要忘了喜悦为何物。 是啊,大哥就应该一直笑下去。 她从小就喜欢看他发自真心的快乐。 两人沉默地相拥了一阵,君不封低下头,凝视她湿漉漉的眼眸,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柔声嘱咐道:“丫头,去拿一套活动的手铐和脚镣给大哥带上吧。” “为什么!” 向来怕他溜走的解萦居然很惊讶。君不封嘴角噙着笑,垂下头凝视着手腕上的淤痕:“已经习惯手腕这份重量了,现在骤然没了束缚,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丫头,听大哥的话吧……用东西铐住大哥,这样我也能对自己放心一点,若是我这边出了变故,起码你可以轻易地制伏我,我也不至于伤害你。快去吧,大哥等你回来。” 解萦不动。 君不封无奈地戳了戳她洁白的额头:“怎么好端端的还扭捏上了,还是说,你想要大哥陪你一起去?” 两样她都不想要。 解萦噘着嘴,赌气似的扯着他的衣袖。 “丫头——阿萦——” 解萦长大以后,君不封已经很少故作幼稚地向她示好。这一瞬,倒有点像过往的大哥——拿他的小姑娘没办法,只好夹起尾巴,恳求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过往的幸福琐碎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交替上演,故事的尽头,有一个人在等她。 那是已经枯瘦不堪的君不封。 忍着呼之欲出的痛哭,解萦服了软,让君不封坐在稻草床上等她。待解萦拿来镣铐,打开房门,向前走了几步,密室空无一人。没等她开始天昏地暗地晕眩,一个黑影从暗处扑向她,可因为腿脚不便,黑影直接扑过了头,一把砸在地上。 君不封本就已经骨瘦如柴,又重重砸倒在地,他痛苦地闷哼一声,不动了。 解萦险险将自己吓得魂飞魄散,原地缓了半炷香,留意到君不封微微起伏的胸膛,她才意识到君不封或许是想跟她开个玩笑,可玩笑没开成,倒让先自己遭了殃。 解萦暂时还不会忘记自己每次羞辱他时的神情,男人隐忍的外表下藏着激烈的不甘与憎恨。这次受了伤,他看起来很是委屈,活像一条落魄又可怜的野狗,毛茸茸的,让她想摸摸他身上的伤口。 君不封的关节磕青了好几处,解萦就地用密室里的小药箱给他上药,涂完药膏,看他还是挺委屈,解萦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拍他脑袋,痛斥道:“你个笨蛋!” “疼!”君不封捂着脑袋偷偷瞟她,眼底是掩不住的慧黠,“本来想着要好好逗你玩一下的,表演一个大变活人,可惜啊,是大哥学艺不精,倒让自己触了霉头。”他吹了吹身上的淤青,一副很认命的倒霉模样,解萦白了他一眼,知道男人又在故意逗自己。 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相处了? 在她不分昼夜折磨他的日子里,他甚至都被剥夺了喊痛的权利。 眼前晃过了他们过往的吉光片羽,解萦沉默。 君不封如何不知解萦心事,只是他主观地漠视了它。他大剌剌地牵住女孩的手,将她一把拉回了现实。左手向下一摊,指尖轻轻掠过解萦干瘪的肚子,他挤出一个不成气候的笑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难得的过年,丫头有没有特别特别特别想让大哥做给你吃的?” 解萦怏怏地摇摇头。 君不封站起身来,自作主张地戴好了镣铐。他牵着解萦,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密室。 “那我们就先去看看柴房里有什么囤货。” 自他病后,解萦本就惨淡的日子更是过得落花流水,一塌糊涂。柴房里空空荡荡,君不封翻箱倒柜,只能取一点晾晒的陈年干货救急。解萦像只小鸭子一样,慢吞吞地跟在君不封身后踱步,听他漫不经心地数落她对自身的怠慢。君不封已经太久没有在她面前摆出一个纯然的长辈架势,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教诲,甚至唤起了解萦久违的反感,就像才开始发育时,她对他那些喋喋不休的碎语一样,想听他多说几句,又巴不得他就此闭嘴。可惜从她对他示爱开始,他们的感情就成了一场默不作声的博弈,他至此没有任何机会插手她的成长,她一路野蛮生长,察觉不到自己成长的任何疏漏,他却将她方方面面的扭曲记在心里,滴水不漏。 大致收罗了一圈,解萦看男人熟练地处理食材,只觉一切似梦非幻。君不封的状态很好,手伤也没有爆发。他利落地处理了原材料,将有限的食材一股脑丢到锅里炖煮。等待饭菜出锅的间隙,他还随手蒸了两碗白饭。 把手头能做的事都一一处理好了,他又开始和解萦谈条件,要她出门捉小兔小鸭回家,顺便弄些野菜。 解萦几乎是毫无抵触地应允了他,很快披上了自己的猩红大氅,驾着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君不封很意外解萦的痛快,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他呆呆地望着自己阔别已久的主厅,头又在晕。 柴房里的饭菜还要有一段时日才能做好,君不封对外已是个“死人”,自然不便出门,很自然的,他绕到了解萦的书房。 解萦的书房同时也是她的丹房,书房是早不复他还在家时的整洁,用心棍的图纸堆满了整个书桌。几年的颠沛流离,君不封基本将他认识的少数几个汉字忘了个齐全,解萦的图纸,他仅能看得懂上面密密麻麻的简笔画,图纸旁边还散落了几张鬼画符,上面的字君不封虽不认得,但这鬼画符他清楚,这是解萦研制丹药时的药方。 他按照过往的习惯,帮女孩有条不紊地整理书房,辞旧迎新的事本应在年前就打理妥当,可对他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病鬼而言,哪天帮丫头打扫,都不算太晚。 将一沓图纸收好放回书架,君不封久久望着墙上的画作出神。 那是小丫头才进谷时留下的墨宝,是她送给他的小小礼物。最初收到画时,他欣喜若狂,恨不能向每个过路人炫耀自家妹子的天纵奇才,甚至还特意找人学了如何裱画。 在外挂了好些年,画作也有些旧了。寥寥数笔勾勒出的英气形象,他只觉得陌生。 原来,他也曾这样潇洒自由地活过。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少年呢? 老鹰的寿命有将近五十年,他的鹰兄应该还在天上自由自在地翱翔吧?而他呢?他的翅膀早在更早的某一瞬,就已经被摔得粉身碎骨了。如今就是落了地,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了。 故人死的死,伤的伤,曾经相交的伙伴,一个个音讯渐失,江湖上更是早就没了他这一号人物,就连他以为是永恒的亲情,其实早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缺。他的所作所为都离不开“无愧于心”,可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他竟把自己的人生坑害到这副田地。 画作旁边挂着的,是两人初去长安时他给解萦买的礼物,风车挂画拨浪鼓,一张破旧的昆仑奴面具被它们环伺中心。 君不封颤抖着抬起手,鬼使神差地将面具戴到脸上,身体脱力地顺着书架滑落下去。 记忆里的长安夜色如昼,茹心和林声竹也都在远方各自安好,小丫头薅着他的头发,气势汹汹,像是指挥大马一样指挥着他。 女孩银铃般的笑声萦绕耳畔,他又像是突然隔了她很远,只能看着活蹦乱跳的她在人群中四处乱窜。 泪水落了满脸,君不封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