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母女
简安再次步入商业广场。 今天的约会已经结束，她已经和那个年轻人告别。 分别前，乔浩宇还留有不甘心，问道：“安姐，你说的那些，我现在还不懂。但是……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搞懂，我会为了你改变我自己的！” 这下倒轮到简安惊讶了。 这位年轻人如此执着，她连他喜欢她的原因都不能理解，遑论去理解这份执着。 她问：“为什么要改变你自己？” 乔浩宇苦笑，说道：“因为你不喜欢现在的我啊。” “那么改变以后呢？” “啊？”乔浩宇一愣。 “如果改变以后，我还是不喜欢你呢？” “那……”他怯弱地退后一步，又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表现坚定，说道，“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简安笑了。 “如果在改变你自己以后，我还是不喜欢你，你又要去哪里找回以前的自己呢？” “我……”乔浩宇回答不出来，快要抓狂，“那改变的我总会是更好的我……” “不一定。”简安笑着说，“你要怎么样去判定‘更好’呢？” 他还是不甘心，想说什么：“可……可是……！” 她以和蔼的目光看着他，像是一位长辈看着年轻不懂事的晚辈，“虽说人总是会改变的，你也才刚开始工作没多久吧？以后你会见识到社会的许多面，也许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着走着，慢慢就会改变了。” “但是，你不必为了我去改变，因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你的。”她温和地，说出了残忍的话语。 乔浩宇勉强扯了扯嘴角，“安姐，话不能说太满。” “感情的事不能勉强，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只要努力就会成功。学会放弃也是很重要，还有，”简安想了想，直白地说，“死缠烂打的男人真的蛮讨人厌的。” 乔浩宇身形一震，摇摇欲坠。他在恋爱方面经验尚浅，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以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机会，却是如此悲惨的结果。离开前他眼圈通红，眼角水光闪烁。简安同情，但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轻松地晃了晃手掌。 “Byebye～” 不同于受了沉重打击的乔浩宇，简安感觉肩上一轻，像是卸去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双掌合十，拜了拜老天。 上午在门口见到他，她还真当他是什么变态跟踪狂，那个误会并不美妙，甚至使得她产生很多不好的联想，一度担心他会有其他的逾距行为，不过还好，这个约会最终平安度过。虽然陪着一个她没什么兴趣的男人度过漫长的吃饭看电影像是什么酷刑，不过这个约会能够以和平方式落幕，还是值得高兴。 她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时间尚早，她转过身，再次走进商业广场里面。 她还有事要做。 外面热得很，一进去便是一阵冷风，她惬意地挥动手掌，享受商场免费的供冷，按照先前所所记下的路线图，寻找到了名品店的位置。 简安走近一家名品店，看到指引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笑容亲切。她一阵发慌，正想扭头走人，想到今天要做的事，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抓紧包带，明明有负责指引带路的导购员，她像是完全没看到人家，气势简直可以说是一头往里头冲。 一脚踏入其中，双腿不争气地发软。她不忘嘲笑自己，真是穷惯了。 行走在形形色色的奢侈品之间，她还是会一阵发虚，总会觉得以奢侈品店导购员的阅历，必定已经以犀利的目光看穿她，看出她没有什么钱，却还要来奢侈品逛。她们说不定认定她是爱慕虚荣的女人，说不定心里怎么唾弃她，还要在面上含着三分讥笑，来表达她们对她的不屑。 然而事实是她想多了，奢侈品店里的导购员个个笑容殷勤，训练有素，面带和善，说话柔声细语，专业地为每一个客人提供恰到好处的服务。店里客人很多，有不少人穿着同简安差不多，还有更加简朴的，他们泰然自若，要么坐在沙发里聆听导购员的介绍，要么就是进入试衣间换装，看不出有什么不自在。 她自嘲地勾起唇角，是她自己不能放松地行走其间罢了。 在这家店逛了一会儿，她没看到有什么合心意的，就赶紧离开了这家店。漫无目标地走了一会儿，她又注意到那张悬挂在半空的幕布，上面是情侣腕表的广告。 她盯了一会儿，看清楚幕布上的地址，按照商场的导航，她找到了那家手表店。 店里人不多，有一位站在柜台后面的导购员看到简安进入，亲切地迎了过去。 “您好，有什么想要看的吗？” 简安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随便看看。” 导购员善解人意，只说欢迎简安随时找她，之后便以专业的微笑，跟随着简安挑选柜中的手表。 简安一个个看过去，没有遗漏手表标签上的价格。那些手表都是价格不菲，随便哪个价格都能让简安捏一把冷汗。她两腿又开始发软，打起了退堂鼓。 正打算走人，她看到了展示情侣腕表的区域，脚步一停，还是往那边走了过去。 那边的柜台中，放了好几对情侣腕表。价格不必说，自然是高得吓人；款式各种各样，有精致华丽的，也有简约大方的，款式都不错，那些腕表一对对摆放着，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也让简安看花了眼。 导购员一直在柜台后面跟着，见简安目光逡巡，笑着问道：“是您买给自己用的吗？送男朋友？” 简安目光没有离开那些腕表，笑容紧张干巴，回答道：“是送给朋友的。” “我朋友最近订婚了，我想送给他一份礼物。” 她记得简爸今早说了要送顾遇一份礼物，或者送个红包，父母想送什么都好，她这份礼物跟着他们一起送，也就不会显得有多特别。 导购员没有趁势推销起商品来，她看出简安同生人说话会感到紧张，体贴地给简安留出了一些空间，让她独自挑选。 简安望了一眼价格标签，手心渗出冷汗。 她知道，顾遇有许多支手表，就放在他家衣帽间的抽屉盒子里。那些表精致时尚，哪一支都出身不凡，价格自然也不便宜。就简安看到的这些手表价格，可能还敌不过那些手表其中之一的一个零头。 她很想……真的很想，将这世界上最好的礼物捧给他，可那些东西他轻易就能拥有。那些她可望不可及，哪怕拼上一辈子的努力，也不过是触碰到一个浅显的，用来安慰自己的幻想，于他却不过是唾手可得的寻常物罢了。 可她现在竟然要买下其中的一件。 就为了他？有个声音缠着她，像鬼一样缠着她，“她”不肯放过她：就为了他？就为了那个顾遇？ 她久久不语，导购注意到她目光牢牢锁紧一对钻石腕表，轻笑道：“您的眼光真好，这对是我们这里卖的最好的，受到很多情侣喜欢呢。”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未听清楚导购说的话，恍惚中有两个字钻入她的耳朵，她抬头，问道：“嗯？你说什么？” 导购员保持微笑，“这款腕表很适合当礼物，收到的人一定也会高兴的。” 脑子里只回荡着那两个字，她嘴唇僵硬张合：“……会高兴吗？” “嗯！”导购员看出她有所松动，重重应道，像是许以一个幻梦，“收到礼物的人一定会高兴的。” 那就这款吧。 “请帮我包起来吧。”她说得飞快，快极了。 生意做成，导购员的笑容越发灿烂，急忙应下，戴着手套的手小心从柜台中取出腕表。她捧起其中一支，为简安展示。 “请问您需要在刻字吗？” 简安问：“刻字？” “是的，我们可以提供刻字服务。”导购员翻过手表，指着背面说，“您的朋友是要准备结婚吗？在这里刻上他们姓氏的缩写怎么样？看上去会很有个性呢。” “就这样吧。”她拘谨地笑。 “刻字服务时免费的，”导购员贴心地说，“那您可以提供一下那对新婚夫妇的缩写吗？” 她姓什么来着？有没有人和她说过？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求助于人。 “请等一下。” 简安着急忙慌地想打电话给简爸，想起今早的通话，想着可能简爸气也未消，她也懒得低声下气找他，便翻出顾时的电话，打了过去。 “安jiejie？怎么啦？” “问你一件事——你哥他未婚妻姓什么来着？” “啊？”顾时一头雾水，远离听筒，看了两眼，确定是简安的名字，才重新贴上手机屏幕，“安jiejie……你问这个要做什么？” “送礼啊。”简安坦然回答。 “送礼物？”顾时联想到简安平时作风，忍不住嘀咕，“这么便宜他。” 简安也笑起来，“是啊。你也不用眼馋，到时候你要是和朗星结婚，我也会送你们大礼的啦。” 被简安开玩笑，顾时脸一红，不过嘴上说道：“好啦好啦，那安jiejie，我们等着哦。” 简安轻轻笑着，想到什么，用轻松的口吻说：“不过你们要再过几年哦。” 再过几年吧，要给她一些时间啊。 喉咙发紧，她清了清嗓，问：“赶快说啊，你老哥未婚妻姓啥啊？” “姓……我记得是姓江。” “你确定哦？”她开玩笑，“要是记错你就惨了！” “是江啦！”顾时大声说，“没有错啊，我记得是叫江兰芝，蛮好听的。” “是么？”她笑着说，“是挺好听的名字。” 电话还没有挂断，她抬起头，笑着对导购员说：“一个姓顾，一个姓江……”张合的唇突然停下。 导购员没有发现异常，笑着接下去：“顾和江吗？那缩写就是G和J了。” 导购员取来纸和笔，在简安面前写下顾和江的缩写。她睁大眼，看着那两个字母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死死扣紧玻璃柜台的柜面，眉心快要聚拢到一起。简安急急喘息，努力镇定下来。 “请问要做什么设计吗？” 面部的肌rou似乎有些失控，她用力抽动唇角，看上去像是没事人一样，“设计？” “是的，您不是说要送给准备结婚的朋友吗？既然是有特殊意义，要不要做些特别的设计呢？比如……” 导购员用圆珠笔在“G”和“J”之间画下一个爱心符号，随后笑着问简安：“这样如何呢？” 她愣愣地看着纸上的字符，没有说话。导购员见她不语，忐忑地问：“您觉得不好看吗？要不换一个？” 她轻轻地笑了，笑中有一种释然。 “就这样吧。”她轻声说，称赞道，“很漂亮。” “那好的！” 导购员欣喜地捧着那对腕表，去了专门刻字的房间，身影一时消失。 等待的时间里，简安在包里翻找，找出一只钱包，她深吸一口气，才打开了钱包。钱包里的夹层里，夹着许多张卡，有简安的工资卡，有简安的信用卡，还有其他的卡，有简安为了什么店里的优惠活动办的会员卡，零零总总，看上去竟也有十几张。她翻了几张，从最后一层夹层里，小心捏住一张卡，取了出来。 那是一张储蓄卡。 那对钻石腕表的价格，即使她有信用卡，也透支不起。何况，透支也没有什么意义。透支的额度终究要还，那不如一开始就付清这对腕表所需要的钱。 等待的时间多少有些久，等到导购捧着那对腕表从里面出来，简安看到了那对腕表真正的样子。 表面看上去一如往常，只是手表的背后，在手表制造年份，漂亮的品牌英文花体字的下面，刻下了一小行字。 也就三个字符。 在花体G和J的中间，连着一个爱心符号。花体的G和J同那个爱心符号联系，竟像是生下来就系在一起似的。 她看着那对腕表，抬起手，想去触碰，指尖停在半路，想了想，最终没有碰上那干净的表盘背面。 结账时，她将那张卡交给导购员，导购员递上刷卡机，她按下了卡的密码。 大拇指按得很用力，仿佛刷卡机的按钮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她瞪圆眼睛，像是生怕自己按错。一个个按下去，输入完密码，大拇指停在确认键上，停了两三秒，但她还是按下去了，狠狠地按了下去。 简安是抱着腕表的包装袋走出去的，双臂抱得紧紧的。 她站在太阳底下，受着酷暑的拷打，蓦地生出了疑心。她疑心周围的人都知道她怀揣的这一对腕表是什么价格，疑心周围的人都在以贪婪的目光盯紧她的这对腕表，疑心人人都想来从她怀里抢走这对腕表卖了换钱…… 手机发出震颤，她猛然一惊，抬起了头，来来往往的路人神色正常，步履匆匆，没有谁有闲心朝她这里看一眼。 她笑了起来，是笑话自己。她又在嘲笑她自己，真是穷惯了，乍然购入一件奢侈品，便像拥有什么了不得的稀世珍宝似的，以为人人都会来抢。 她连那个包装袋都担心会有人看上来抢。 手机刚刚发出的震动，她知道那代表什么，但她没有打开手机，没有去看那上面发来的信息。 她不敢看。 太阳晒得人心发慌，汗水顺着后背流了下去，这提醒了简安，她想起自己抱紧了包装袋，拇指贴在包装袋的两边，赶紧松开，举起包装袋，看了一圈，确定没有留下手印在那包装袋上，她才松了口气。 看到包装袋上有些发皱，她暗自责怪不小心，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才抚上那只包装袋，她眯着眼，凑近了看那只包装袋。 可能是她凑得太近了，包装袋的表面竟然有些模糊。她微微皱眉。 手机上最新的那条短信，她没有看。她不用看都知道那说的是什么。 曾经，那串数字很长，个十百千万……简安是亲眼看着那些数字变长的，那是她工作这么多年的积累，包括她最近换了公司，天天加班所得的加班费，也存在里头。 但自她按下确认的那一刻，就是那么短暂的瞬间，那串长长的数字就那么变短了。 还好啦，她安慰自己……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串数字，减去那对腕表的价格。很简单的减法，连小孩子都会计算。可做完那道减法，她的眼前又飘着一层水雾。 应该是额头流多了汗，流到眼睛里。 怕弄脏包装袋，她将包装袋稍稍举远了一点。 还好啦，她安慰自己，现在剩下的钱，还足够支付下个月的房租。房东太太是个和善的老婆婆，很好说话，她租了那么多年，要是她想拖欠一个月的房租，房东太太未必不肯通融。可简安不喜欢拖欠。这么多年除了交房租，也很少和房东太太联系。还是不要随便给人家添麻烦。 扣去房租，剩下的钱……她算着距离下个月发工资还有多少天，好在该买的生活用品在之前都已经添置，剩下的天数里，她最需要担心的就是伙食费。 最近是没办法回家蹭饭了，她也懒得再见简爸简妈。每次见面必然吵架，简安也不想回家了。 那就不回吧。 就是多了休息天的伙食费而已。算算接下来的时间，她可以吃泡面，也可以去便利店买便宜的包子，她想起大学里有家境贫困的校友，靠着在食堂打的米饭，就着便宜的酱菜，抑或是北方的同学，馒头就清粥，就便宜的小菜，或者干吃馒头，节衣缩食，他们都度过了艰难的时光。 无论发生什么，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别人可以的，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还年轻，现在换了公司，工资也比眼前高，只要慢慢攒，总能找回那些数字。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小金库，是为了应付紧急情况的备用金，钱不多，但起码也是一笔积蓄。 没有到太糟糕的地步，所以也就还好啦。 她又想笑话自己了。难得这样豪爽一次，却还是会计较那么多。 她也不想计较，也很想像他们那样，可以完全不在乎金额的多少，痛痛快快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可她没法不去计较。 喉咙发疼，像是被人紧紧扼住，她用力地咽下，压下了那些涌起的酸楚。 她瞪着那只包装袋，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她吸动鼻子，放下那只袋子时，她神色如常，只除了眼圈有点红红的。 她提着包装袋的提绳，顶着酷热的太阳寻找，寻找附近的公交车站和地铁，思考应该怎么去接下来的目的地。 手机有导航，只是她现在没心思看手机。 这一天还没完，她有个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