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面

    江繁做了一夜的梦，醒时雪已经停了。

    清晨阳光从落地窗外斜射进来，没多温暖，也算不上冷淡。

    江繁扭头看表，钟表显示还不到七点，而她身旁空荡冰凉，赵景谦大概很早就走了。

    不论是先前在S城分公司做咨询，还是现在B城总部的副总裁，都是在为赵景谦正式接班顺元基金做准备。

    商二代想接手家族企业，从一线基层慢慢爬上管理岗，似乎早已经是一种默认的流程，毕竟像周程书那样的天才投资者并不多见，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他一样，一边还读着书，一边就能把当时大半个投资圈搅得天翻地覆。

    因而赵景谦最近很忙，忙着跟赵清原参加各种论坛会议，参与决策、结交人脉……偶尔他会带上江繁，但也仅仅只是偶尔。

    他们刚订婚的时候，江繁陪他出席场合的频率还算高一些，到现在都几乎没有了。渐渐地，她好像成了被他精心养在笼里的金丝雀，她不需要工作交际，赵景谦会给她足够的钱——一定程度上，又比金丝雀好得多，赵景谦不会限制她的自由，平日里他不在家，她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他都会无条件信任，很少过问。

    江繁陪他定居S城的那几年，赵景谦怕她无聊，帮她开过一间花店。

    现在他们搬来B城，他怕她念旧，于是又让助理跑了几条街，给她买了间相似的商铺。

    手机收到赵景谦助理的消息，江繁点开，是那间商铺的地址。

    知道她喜欢清静，所以没有买在繁华路段，而是某个大型商圈背后的一条小街上，说热闹不热闹、说冷清不冷清的地方。

    反正她开店只是消磨时间，又不为了赚钱。真要是赚起钱来，被周叡则知道，也会不高兴的，女儿家抛头露脸做生意，代表家中男人的无能，那在他眼里是很丢人的一件事。

    以新兴电子科技为核心产业的鸿睿集团，创始人的观念极度封建迂腐，说来倒像个荒诞讽刺的黑色笑话。

    也就好在这些年鸿睿管理实权下移，渐渐落在三代周程逸和周程书身上，周叡则爱孙心切，CEO已经名存实亡很久，连带着他自己也很少接受采访、公开发表言论了。

    不然凭他的论调眼界，在当下的网络环境中，早晚会被舆论反噬。

    江繁简单收拾出门，朝商业街走去。

    直到远远望见无数灯牌和彩带，她反应了一会，才记起今天是蔓蔓食堂开业的日子。

    之所以能清楚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是鸿睿投资项目中极少见的餐饮天使轮。

    IT大厂是业界风向标，举手投足往往预示着下一个风口。

    蔓蔓食堂虽然投资规模不大，却在当时引得许多业内人士猜测这是鸿睿涉足新型餐饮的开端，但后来半年过去，鸿睿的投资风格一成不变，仍旧主要集中在IT、生物医药、金属和新能源领域，蔓蔓食堂在众多高科技投资中显得格格不入，于是八卦人士们灵机一动，又开始挖掘创始人钱蔓和投资部总经理周程书的私人关系。

    那么一挖，不得了了，手握鸿睿集团百万级投资的钱蔓，竟然是个容貌甜美的大三女学生！

    一时间有关钱蔓和周程书的流言四起，网友们开始疯狂编撰他们想象中的风流故事，当初江繁看着愈演愈烈的网络态势，原以为以周程书的脾气，要么立刻否认，要么干脆承认——然而直到今天，蔓蔓食堂都已经完成筹备正式开业了，周程书仍然没对此事做出过任何回应。

    这是B城最繁华的商圈之一，蔓蔓食堂选址在最显眼的街头转角。

    江繁朝店面走过去，有了群众好奇心和商家折扣加成，食堂开业第一天就客流爆满。

    她跟随人群站在店外排队，身旁排列许多开业花篮。江繁望了一眼，便看到来自“鸿睿集团投资部”的那一只。

    蔓蔓食堂主打健康手工现做三餐，店内大面玻璃隔开后厨与用餐区，从员工洗菜到菜品制作完成，全部流程都能被顾客看到。

    江繁排到一个位置，坐下来扫码点单。早餐时段，无非粥、饼、粉、面等常规餐食，江繁没什么胃口，随手点了一份阳春面，放下手机环视四周，用餐区人满为患，只有最中央的桌子一直空着，桌面赫然放着一块预订牌。

    江繁静静望着，也不知怎么，右眼皮忽然跳了一跳。

    几分钟后，服务员来送餐，面碗放在桌上、服务员身影挡住门口的同时，人群异样耸动，整个门店在那一瞬间热闹兴奋起来。

    “天哪，你看！”

    “哈？怎么了怎么了？你们拍什么呢，那是谁啊？”

    “你断网了？他都不认识？周程书啊！”

    “周程书？！就是网传包养钱蔓的那个总裁？”

    “对啊对啊，我的天！别的不说，真的好帅！”

    ……

    年轻人们兴奋吃瓜疯狂打字，无数照片迅速流传到社交平台上。

    食堂被塞得满满当当，江繁想走已经来不及，她有些头疼，开口跟对面的人商量：“不好意思，我们能换个位置吗？”

    那人困惑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同意了。两人迅速交换座位，江繁背对那张空桌坐下，听见身后传来钱蔓的声音：“我们小店开业，周总大驾光临，真是太荣幸啦！”

    钱蔓声音清脆，带着笑意，听着倒像是撒娇。

    江繁抬起眼，透过玻璃依稀的倒影看见周程书，他被钱蔓引领着，穿过人群快步来到空桌旁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有他的助理许思尧。

    摄影师架起设备，大概是要录制什么采访或者宣传材料。钱蔓给周程书热情介绍菜品，周程书自己也用手机浏览，看了一会，开口道：“要这个吧。”

    “好呀，”钱蔓笑着，扭头对后厨吩咐，“给周总做一份阳春面。”

    人们点单时往往习惯性地去点招牌菜，刚才的小程序里，阳春面并不是招牌。

    江繁微微一怔，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面碗，细长面条在清淡汤汁里泛亮，她轻轻拿起筷子，听见钱蔓问：“这里离鸿睿总部好远，周总是特地来的？”

    周程书说：“是。”

    钱蔓笑了，又问：“那周总是来跟我约会吗？”

    “哦~~”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瞬间沸腾，纷纷拍手起哄。周程书静默半秒，放下手机，面对镜头淡淡一笑：

    “前段时间大家对我和钱总关系的猜测，我也看到了一些。一直想好好交代一下这件事，可惜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难得今天这个机会，我想正式为各位介绍一下钱蔓。我知道大家对于钱蔓，最开始关注更多的是她的年龄和容貌，因为她年轻漂亮，继而引发一些联想，这不是合理的逻辑。

    “我跟钱蔓认识的时候，她比现在还小得多，那时候她只有14岁。鸿睿集团一直有资助贫困学生的公益项目，钱蔓就是鸿睿在六年前资助的学生之一。

    “如大家所见，她是个非常聪明上进的女孩。在鸿睿资助下，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入B城大学，大学期间专业课名列前茅，还获得了多项奖学金和赛事奖金。

    “时隔多年我跟她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创业者交流论坛上。在我认出她之前，鸿睿投资部就已经对她的创业项目产生了兴趣，那个项目就是蔓蔓食堂。

    “各位现在可以看看四周，蔓蔓食堂的后厨人员，不是在B城随便招募的员工，是经过培训上岗的、来自偏远深山的贫困妇女；各位在小程序里看到的菜品，涵盖南北各地特色食物，是钱蔓带着团队在地方乡镇亲自筛选，把食谱和制作工艺从乡民手中买了过来；现在摆在各位面前的食物，原始食材也都是来自鸿睿的助农项目。

    “蔓蔓食堂创立的初衷，跟鸿睿集团资助钱蔓的初衷一样，是为了给更多值得的人带来更好的生活——这是我决定投资天使轮的原因。同时，我也代表鸿睿集团在这里重申和承诺，鸿睿投资部的一切决策，有的基于盈利前景，有的考虑人道关怀，但不论出于哪种原因，都是公开透明，绝对不会夹带任何私人情感。

    “鸿睿这么多年一路走来，能够成为各位口中所说的‘大厂’，一直深感荣幸。在享受社会赞誉的同时，一定会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维护社会公平，引领诚信、公正的社会风气。”

    周程书的语速不算慢，却能听出是现场发挥，并不是背稿。在他发表这段言论时，江繁始终维持背对着他的姿势，听他句句说着，抬眼看窗外雪水从屋檐上一点点落下来。

    “阳春面来喽……”

    服务员从后厨端出餐盘，恰逢围观群众为周程书的发言鼓掌。钱蔓在喝彩声里拿出手机，问：“周总，能不能合个影？”

    周程书眉头微扬，钱蔓笑道：“大家都说我跟周总很熟，实际上我跟周总连张照片都没有呢。”

    关于包养的谣言不攻自破，话音未落，围观的许多年轻人也纷纷跟风来要合影。助理许思尧拦不住，等终于拍完，人群识趣地四散而去，周程书低头吃面，忽然又抬眸望向斜对角某张餐桌，分明刚才还有人坐着，如今却已经空了。

    许是失神，他无意识地望了很久。直到许思尧轻声提醒：“怎么了，周总？”

    周程书顿了一顿，轻轻收回视线。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