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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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下了很久。 许多人没有熬过这场雪;也有很多人在雪夜里走出战壕,走向对面的阵地和自己全新的人生;还有一些人,他们活过了这场雪,却再也没有从这场雪里走出去。 指挥部所在的院子通常有勤务兵每日清理积雪,即便如此,满目的银白还是让人头晕眼盲。在恶劣的天气条件下,飞机无法再空投大饼干粮,令人要发疯的饥饿便立时加诸在了包围圈内的每个人身上。先前的空投物资早在落地的当时就被抢夺瓜分一空,各部队断粮后,骑兵旅的马在一天之内也被杀得精光。草根树皮尚且还能在这几日勉强用来果腹,雪再不停的话,只怕就要人吃人了。 杜聿明正在附近的阵地上巡视。天气寒冷,他腰腿的状况越发不好,拄着拐杖走在坑洼不平的战壕之中,更是每一步都艰难万分。尹副官试图扶着他行走,但战壕两侧挤满了蜷缩着的士兵们,这使得余下的空间只勉强够一个人行进。他缓慢地走着,低垂着目光,在每一张垂头丧气的面容上停留,而收获回应寥寥。士兵们连抬头看他的力气也没有,更别提向他起身敬礼。在战壕尽头,他停下了脚步,一个军官正指挥着两个人,把角落里的一个士兵抬上担架。只见他先是熟练地伸手触摸士兵们的脖颈和鼻下,而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也没气了,回来记得抬走。” 杜聿明侧过身,为他们让开一条通道。几人抬着担架走到近前,方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军官连忙向他敬了个礼:“杜主任。” 杜聿明没有力气说什么,向他摆摆手。担架经过他的身旁,他看向被他们抬着的那名士兵,他已经冻得完全僵硬,断气之后,也仍保持着蜷缩取暖的姿势。 尹副官凑上前,小声说道:“饿死的更多。这几天……” 炮声盖住了他的话尾。这一串炮弹的落点异乎寻常的近,他们身在战壕之中,立刻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震颤。他试图护住长官,但杜聿明抬手拒绝了。他直起身,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以缓解突如其来的晕眩。在这片刻的晕眩里,他想起了昆仑关上奋力冲杀的那些士兵们,想起了畹町桥头送行的人群,想起了自己初到东北时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那时他怎么会想到,他和他的部队,有朝一日竟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对面的阵地上又有广播传来,和前几日一样,是那篇劝说他们投降的文稿。杜聿明从地上拾起一份印刷有这篇劝降文稿的传单,走回暂时栖身的农家宅院。邱清泉指挥着几个勤务兵,正围着院子里的一棵枯树忙碌着什么,见他进来,几人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向他敬礼道:“杜主任。”“杜主任好。” 杜聿明向他们摆摆手,问:“这是在做什么?” 邱清泉嘴里叼着根烟,指着那棵枯树回答:“四方院子里长一棵树,这就是个‘困’字,晦气得很。我正要把它砍了。” 杜聿明略想了想,哂道:“砍了树,四方院子里就剩下人,这不就成了‘囚’字?” 邱清泉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眼见众人都因他这话而沉默了,杜聿明只得苦笑:“罢了,砍就砍吧。‘困’,已经发生,无力回天,‘囚’则还未发生,忧虑也没有意义。可砍下来的树枝能当柴火,这却是现在最紧要的。” 他没有把传单拿给邱清泉,而是悄无声息地将它收进了自己的口袋,而后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挪向自己的卧房。邱清泉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大声说了一句:“总座,我一定保你突围出去。” 杜聿明听见这话,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看他。 陈参谋又悄悄地出现在女兵们的临时宿舍外。他和小雅是老乡,打从撤退路上说过几句话之后,他似乎对这个小姑娘产生了些好感,部队受困以来,他差不多每日都来给她送这送那。今日他不光带来了一小块烙饼,甚至还有一点点rou干,说是和别人打赌赢来的战利品。 小雅则很敏锐地看出,他手腕上那只表不见了踪影。包围圈内食物紧缺,她对他接二连三的好意深感惶恐,这次便想要委婉地拒绝:“我们还有一点干粮的,这些你留着自己吃吧。” 陈参谋笑着说:“不要紧,我跟着邱老板干活,他总不会眼看着手底下的参谋饿死。”语罢又小声道:“我听说军医处这些女兵们脾气都厉害得很,阮处长又要顾着杜长官,恐怕不见得能时刻知晓你的状况。外面乱,你不要离开这个院子,只要我能弄到吃的,就不会看你饿肚子。” 他不好在女兵们的院子里多待,说完这话,把烙饼和rou干塞进她怀里,便蹚着积雪跑远了。小雅舍不得吃烙饼和rou干,尽管它们早已冻得硬邦邦,口感大概和树皮没有什么两样。她把食物藏进怀里,本想留给阮静秋一起分享,回屋时却听见有些异常的动静,几个护士正在翻动阮静秋的药箱和背包,里头的药盒药品已经被她们弄得乱作一团。她叫着:“你们不能乱动小秋姐的东西!”同时伸手去拦,两个护士则说着“少管闲事”上来推搡她,双方扭打拉扯成一团。混乱之中,小雅怀里的那一小块烙饼和rou干掉了出来,有个眼尖的护士瞧见了,高声道:“好哇,你还会偷!”而后竟不由分说,把烙饼和rou干都从她手中抢走。小雅打不过她们,被扯着头发按在地上,沾了满脸满手的灰,眼见食物被抢走,竟然挣扎着抓住她的腿,张口就要咬下去。抢夺食物的那个护士尖叫了一声,而后往她心口重重踹了一脚,看她瘫倒在地上也仍不解恨,又左右开弓,往她脸上连扇了几记耳光。 小雅缩在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始终没有说一句呼痛或求饶的话。屋内的另几人不时张望着外头的动静,有人小声提醒:“东西拿到了就走,别在这里浪费工夫。若被那恶婆娘逮住了,我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踢打着小雅的那人这才暂时罢手。几人将翻抢来的东西仔细裹进怀里,神色匆匆地相继逃离。她们走后许久,小雅才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整理乱作一团的药箱和背包,幸好大部分药品都还在,但护士们拿走了阮静秋藏在最底下的所有干粮和rou干,还把余下的几瓶酒精也一并卷走了。在她看来,阮处长在公事上或许很严肃,但对待手下这些医生护士都是再好也没有的,比如,她从不像别的处长主任那样从手下人的工资里榨油水,更不会把脏活累活都推给旁人而自己去躲清闲。在包围圈里,她照样每天出诊去给士兵们治伤看病,那些背来的饼子rou干从没有独占过,每天都按定量平均给手下的医生和护士们分享。正因如此,作战部队早已断粮了,而军医处虽然过得紧巴,但大伙至少每天都还能从她这里领到一口饭吃。她不明白这些一向对处长很听从的护士为什么会忽然来抢走所有的干粮,更不知道她们这一走要往哪里去,心里只觉得自己很没用,不由抱着药箱和背包,呜呜地哭了起来。 阮静秋出诊归来,正巧和陈参谋打了一个照面。在长官们身边工作久了,她也练出了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本事,就算一只耳朵不甚顶用,也瞧出他对小雅很是上心,这几日没少来献殷勤。换作以往,她倒不至于来棒打这对鸳鸯,但大伙现下都在包围圈中,日后更是生死难料,因此对风雪中生出的这段感情并不看好,更怕小雅再受人哄骗和欺负。她于是很警惕地打量他,说:“你三不五时就来军医处转悠,难不成邱长官那里很清闲么?” 陈参谋窘得脸通红,连忙摆着手解释道:“我只是来给小雅送一点吃的。她是我的小老乡,父母又都不在了,我看她身世可怜,是真心想要帮忙。阮处长,你是知道我的,眼下的日子已经够难了,我绝不会再趁人之危,对她起什么不应当的念头。若你发现我做了坏事,就叫邱长官枪毙了我!” 阮静秋今日原本也不是来和他算账的,看他一番话说得很恳切,更没有了追究的打算。在这冰天雪地饥寒交迫的情形里头,每日光喘气已经够费劲的,压根也没有和人长篇大论说话的力气。她道:“你明白就好。若大家都有命出去,你再好好追求她,我没有什么意见。眼下还是保全性命最为紧要,你成日这样乱跑,当心炮弹不长眼睛。” 陈参谋忙说:“多谢你提点,我都记下了。明日起,邱长官要去阵地里视察,叫了我们几个参谋随行。不知道往返要花上几日,我不在的时候,劳烦你多关照小雅。” 阮静秋点头:“我会的。” 她回到那座破屋时,小雅仍坐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她见状先是一愣:“出什么事了?”而后左右看看,这才发现屋内几乎被搬空了,除却其余人等随身的行李全不见了影踪,连她后来分发下去的几条薄毯、毛巾、碗筷等也被扫荡一空。小雅看她回来,哭得比方才更厉害了,两只手捂着脸颊,怀中抱着她装有随身物品的那只背包。阮静秋上前去拉开她的手,见她两边脸颊肿起老高,口鼻甚至还流着鲜血,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旋即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这群混账!”她难得骂了句脏话,而后从药箱里取出棉球和伤药,捧过她的脸擦拭干净那片血迹。小雅抽抽噎噎地说:“对、对不起,我没保护好干粮,都叫她们给抢走了。” 阮静秋道:“不干你的事。是我太疏忽大意,见她们这几日尚算太平,便没有想起把背包和药箱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你还伤着哪里了?干粮先不论,手头的伤药总是管够。” 小雅便指了指肩窝到胸口处的位置。阮静秋小心帮她解开衣裳,手掌沾了些伤药按揉伤处,那片皮肤同样肿得通红,甚至能隐约看出鞋印的轮廓,足见对方下手狠厉非常。作为医生,她看得出这一脚毫无疑问就是奔着索命去的,想着那些护士们平日里花枝招展八面玲珑,貌似个个聪明有礼,结果一转头却对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下这样的狠手,心中更是恼怒,忍不住又愤愤地骂了几句。小雅问她:“小秋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非要来抢东西不可?你明明每天都发口粮下去,虽说不比以往,可也总不至于叫人饿死。” 阮静秋冷哼:“‘贪心不足,得陇望蜀’。”她随她们混迹于徐州的牌桌与酒会上,大概知道这几人在各个机关或部队都有各自的相好,既然在军医处待着也是挨饿,不如洗劫了她的存粮投奔情郎,好歹今日能吃上一顿饱饭。按她原本的计算,手头的这些干粮应当能撑到战事结束,可今日她们若将粮食挥霍个精光,明日起就要真的去啃草根树皮了,到时只怕情郎们也帮不上忙。她想了想又问:“她们还抢了什么?” 小雅说:“药品基本都还在,只有酒精全被拿走了。” 阮静秋不由冷笑道:“倒是蛮会挑的。这东西现在在阵地里头很是紧俏,一口酒精兑上大半碗雪水,保不齐能值一根金条。”说着话,又敲一敲她的脑瓜:“我那时为什么要你留在徐州,你现在总该知道了?一二十万人困在包围圈里没吃没喝,就会有很多人发疯,就会变成比打你的那些人还要坏的坏人。你要是乖乖留在徐州,哪还会受这些苦呀!” 小雅委屈道:“可我已经在这里了。小秋姐,你说杜长官他们都跑不出去,我们是不是也完了?” 阮静秋起先没有说话。半晌,那些伤药差不多都已经涂好了,她帮她掩好衣裳,这才握住她的手,答道:“既然今日还有命活,那就不想明日的事情。人活在世上,无不是奔着‘死’去的,可‘死’之前的每一日,难道就不应当好好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