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学语

    挂着端正字体所书“回暖阁”三字的牌匾下，张开一半的门缝内，两岁半幼童幼小的身影清晰可见。白嫩嫩的小家伙在榻上摸索爬滚，将床单握在小手里捏玩撕扯，又捉来木制的小人偶往床沿磕摔，偶尔发出稚嫩的欢声。他的乳娘站在门前熟识的太监说着话，不时往里瞟一眼，或往走廊的尽头张望瞧瞧巡逻的侍卫有没有突然来到，惴惴不安地低声道。

    “你说小皇子是不是太安静了点？若是皇上追究起来...”

    “你太多虑了，皇上将他养在宫外，不愿给他继承皇位的机会。就算他日后成人回到皇宫恢复地位，也同环境不相适应....更何况他在皇上面前都好着呢....皇上呀，就是想体验咱百姓养孩子的乐趣，这孩子安分点好，能讨皇上喜欢。”太监不以为然。

    乳娘神色犹豫，微皱眉心又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可他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我生过女儿，长大后出落得文静，可连这样的姑娘家幼时会的词汇都比他多，要是皇上想听他——”

    话说着，小胤礽忽然一屁股坐下来，哼唧着焦躁地大幅度撕拽手边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伴随急促的呼吸。二人注意到他时，那哼唧声已经演化为剧烈的哭吼将话声打断，乳娘瞧了一眼幼儿涕泪横流的红脸蛋，高声叫着“哎呀，糟了”，冲进门内。经验丰富的女人不出片刻便闻出问题，利索拿来干净的绸缎给小胤礽缠上，避开小团子挥打向她的rou拳rou脚，又退到门外去拍着胸脯同太监道：

    “好险，你也不注意着，要是皇上来了，你也难逃罪责...下回可要谨细着点，别让这小祖宗闹大了。”

    小胤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门外的碎语声低微而絮绵，如同浸沉在寂静的海水中，听得不甚清楚。

    皇帝浩荡出巡，从家室中挑了几名小阿哥和妃嫔随行，其中一名从身形看约莫两三岁的小皇子，其母妃抱病在宫里休养，皇帝亲自看护，乳母候在后面的轿子内。皇帝办事仔细，无人发现这是一场娴熟的偷梁换柱。

    小家伙难得离开隐蔽的小窝，好奇地在康熙怀里扭着身子东瞧西望，一边随行巡的幅度颠簸，一边发出高兴的叫喊声。康熙看出他似兴致浓烈想在轿内走走爬爬，又担心他柔嫩的皮肤被行动中的轿子撞伤，便收紧臂弯抱着他，在那软乎乎的小脸蛋上用力亲一口，亲亲热热地低声絮叨着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阿玛几天没见到你，想你想得食不下咽，梦里全都是你。听看管的侍卫汇报，那些下人向来第一时间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但阿玛还是不对他们放心，等回到京城，阿玛还要亲自去探探虚实.......阿玛手底下那些个大臣好生有趣，前日上的奏折，你若是看得懂，一定要笑的......这几日阿玛准备巡幸的事，正巧有几个得力的臣子病了，阿玛为事务交托焦头烂额，公务外挤着时间鉴读史书，........太皇太后还叮嘱阿玛多读诗书，少外出游乐，她老人家近来.......。保成猜猜我们这次要去哪里？”

    康熙一五一十将这几日的琐事讲与阔别几日的孩童听，胤礽虽对包裹周身的长篇汇报听得不甚明白，却也能从慈爱的语调和温柔的注视里模糊察觉出这些话都是与他悉悉说的，扭过身子两只小手往康熙胸膛一抓，将皇帝的行服攥起一部分在手心里晃动拉扯，咿咿呀呀地笑叫，偶尔模仿着康熙某个语气词歪着脑袋发出一声不成形的音节。

    皇帝由着他去，欣喜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心里思忖着小家伙这么久都只能说几个含糊的音节，要是再不满足自己的心愿，等过一年他开始模糊形成记忆就迟了。尽管不知为何胤礽不爱说话，只有皇父多些语声时才会跟着笑闹，曾经几次满怀期待地尝试让胤礽唤他阿玛也总归失败，但他实在太想听到了。

    “保成，阿玛这次带了御膳房那边新配方做出的小点心，你要不要吃？是好吃的——。”康熙说着腾出一只手比划进食的动作方便小宝贝理解，夸张的姿态逗得胤礽咯咯笑起来，松开康熙的衣服想往康熙手势扮作的食物去抓。

    “现在还不能吃，保成要学着叫阿玛，阿玛才给你.......”康熙低头亲了一口胤礽rourou的小手，心里知道就算胤礽不叫他阿玛，他也不忍心不给孩子吃。胤礽只是乐着用小脚锤他，活泼的神情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保成看阿玛的口型，阿——”

    或许是外出的环境让小家伙更乐意尝试新鲜事物，康熙如此缓慢重复三次后，小团子终于直勾勾望着他有意夸张的脸，伸手摸康熙微张的下巴，笑道：“啊、啊——”

    皇帝喜得面色红扑扑，收束起砰砰乱跳的心脏，稳稳道：“玛——”

    胤礽张圆了嘴，“哇....”

    “玛......”

    小家伙摇头晃脑，似乎小小的脑袋里在思索着什么，“噶....蛙！”

    康熙又重复了几遍，小家伙似不耐烦枯燥的学语游戏，东张西望着吃自己的手指。康熙轻轻将他的小手从嘴里解放出来，用绢帕擦干净，和胤礽扯了些别的事儿说。

    “等宝贝保成再大些，阿玛带你去打猎，教你我们满族人如何骑射，带你去吃民间的小吃....有机会的话，带你去见见蒙古人和外国使臣，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康熙恨不得带胤礽去见天下所有新鲜奇趣、美好神异的事。他每句携上阿玛自称的话都珍惜难舍、都迫切急促，计划的时钟警醒着他，让他的闲言碎语比过去还絮长了不知多少倍。

    胤礽难以领会皇帝周身散延开的复杂情绪是什么，只是慢慢倦了，眼皮耷拉下去，偶尔仍嘀咕几声回应他的父亲。康熙戛然而止，沉默两秒，抱着胤礽凑近轿壁，一边将小家伙护在远离窗户的一侧臂弯尽可能远离窗外会扑来的风与细沙，一边挽起窗帘，给小胤礽看摇摇摆摆驰过的景象。

    远处白蒙蒙的雾衔着广阔的翠绿的原野，水墨轻铺般朦胧的群山接着蓝净的天，小胤礽即刻抖擞起来，黑亮的眼睛盈盈笑着，欢呼着想往窗边扑，康熙的胳膊将他柔和拦护在怀里唯恐伤了他，暗敛欣悦说：“太危险了，等下了轿，阿玛带你慢慢看，好不好？”

    “呵...咯咯！”小家伙一声稚嫩的笑叫。

    “保成，跟着阿玛说...阿....”

    “啊....”这回十分配合。

    “玛.....”

    小胤礽吭哧呜噜半天，说：“母.....”

    康熙被逗得哈哈大笑，隐淌的急切和不舍惆怅一扫而空，接着想到小家伙没有机会唤额捏，又不禁疼惜万分，吻了吻胤礽的脑袋说：“宝贝说得真好，再说一次就成功了.....玛——”

    “唔姆.....马——”

    “阿玛就知道，保成是最棒的宝宝！”语调难掩狂喜，康熙涨红了脸，在胤礽的小脸蛋上猛亲好多下，将小家伙亲得有些发懵，随手往康熙脸上一拍再一抓，揪下康熙唇上一根细胡须，在脑海里想象将这事昭告全天下的皇帝也未留心。

    胤礽没多久睡去，康熙将窗帘合严，背对窗子的方向搂着胤礽替小家伙挡风，轻轻拍着他的背，欣慰地慢慢品味着得以又一次听见胤礽这样唤他的幸福，这幸福比打下任何一块领地都来得细密珍贵。皇帝希望时间驻足，定格岁月静好，又期望时间快快向前运转，让胤礽得以听明白他的愧和悔。他不想光临后宫，听曲看戏、吟词作赋也不想要，只想在理事之余，黏着他的宝贝太子。他翻阅史书，只为品会父子相处之道，他要亲手教给胤礽百种技能，带胤礽了解万事万物的道理。

    储位以前是胤礽的，现在和以后也都只能是胤礽的。在胤礽归来之前，储位他会一直给胤礽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