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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镜词(一)

    陆琢十四岁那年,府里来了个从未听说过的表小姐。

    据说是祖母的远亲,祖籍幽州,那是先帝最宠爱的嫡次子栖霞王的封地,是这一带最富饶丰美不过的好地方。

    他们这一支在幽州不知开罪了谁,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年节未过就让唯一的嫡女千里迢迢来投奔祖母,正巧赶上府中除夕宴。

    游家的车驾停在正门时,陆琢正和胞弟在屋里趁人不注意摘糖吃。

    母亲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礼节规矩最是周到,平日管他们饮食管得甚严,也就只有这些需得主母出面张罗待客的大日子里母亲疏于盯视,他们才有机会偷几块糖酥、摸几颗糖豆过过嘴瘾。

    母亲身边的心腹桂嬷嬷对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不吃多了坏牙,嬷嬷素来是不管的,今日也是如此。

    却不曾想没吃几口,祖母身边的大丫头颂春就急匆匆从垂花门外赶来,请他们几个少爷去正堂见客。

    陆琢撑头靠在软枕上懒洋洋不肯动,朝颂春摆摆手,咽了剩下半块芙蓉糕,很有些纳闷地问,“除夕夜里哪来的客?”

    他们陆家这一支乃是嫡系,自太宗皇帝起便是誉满天下的富贵皇商,扎根金陵已有百年之久。百年来,陆家开枝散叶洋洋洒洒分出不少分支,圣上恩宠、仕途坦荡,说是上京权贵也不无不可。

    背靠大树好乘凉,无论哪一支皆以金陵为首,有头有脸的那几支早已随贺礼一同入住陆府,他们也早去与叔叔伯伯见过面了,哪还有新客?

    与陆琢一母同胞的陆玴摇了摇头。

    颂春知道大公子的性子,只得温言细语为他解释了一通,“是老夫人那边儿的姑娘,姓游,祖籍幽州的,是和老夫人出了三服的亲戚。幼时被老夫人抱过,因着老夫人近日思念,便遣了姑娘来小住几日。”

    “哦。”

    陆琢想了一想,漫不经心地接话:

    “幽州不是栖霞王的地盘么,诸王中最是宽厚仁德不过的,只那世子浑了些。从没听说过祖母那有什么姓游的远亲旁戚,如今上赶着除夕大驾光临,日子不挑好,反倒挑得巧,来得这么急,指不定在那开罪了什么人待不下去了,便千里迢迢往金陵投奔我们家来了。”

    十里秦淮灯火灿,楼台亭榭绕河堤。

    笙歌浓酒盈朱雀,古籍奇珍满乌衣。

    大梁自金陵发家,陆太爷子曾为太宗皇帝奉上万贯家财以作招兵买马之用,或许是有着这层考量,因而历任大梁天子对满襟风流的金陵陆家盛宠不衰。

    陆琢虽不关注朝廷政事,但也晓得栖霞王光明磊落、胸襟开朗,待人宽厚近人,在幽州地方更是有怀玴握瑜的美称。

    若有窦娥冤案,大可诉之栖霞王府请卫容定夺,而如今竟是急匆匆离了幽州投奔亲戚,这般大阵仗,只怕是不长眼得罪了栖霞王府。

    陆琢前年曾去幽州,偶然与那栖霞世子卫鸾伏一见如故,两人义结棣华,相约再会。

    年节前幽州栖霞来信,意欲将世子送来金陵,入陆家族学进学,陆大爷自是满口应下,倒不是陆氏学府有多好,总归好不过天潢贵胄,只是卫鸾伏央求父王的缘故。

    栖霞王怜爱独子好容易找到个年龄相仿的结伴作友,便差人遣了书笺随礼一同送去金陵。是故陆琢与卫鸾伏有些渊源,也晓得他脾性比自个还暴烈,总归不是胡说。

    陆琢与卫鸾伏托锦书飞雁来往酬唱,从没听说幽州有个姓游的世家。

    颂春不敢接话。陆琢历来是个浑的,不说性子如何乖戾,只那张嘴巴总得理不饶人,主母一不留神便能笑吟吟将人气得噎死了去。

    陆家嫡大公子在金陵不得什么好声名,本也没想出仕任官,管教约束不顶用,打也打不得骂也不骂不得,老爷夫人头疼之余索性由他去了。

    颂春低头不敢拂其锋芒,只道:“大公子去了便晓得。”

    陆玴捏了一颗糖豆掷向兄长,轻声让颂春下去了。陆琢半路截了糖豆,见小小糖豆金灿灿桂花黄,乃是多宝阁近日新货桂花糖。

    他这人最近再喜欢不过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眼角眉梢聚起笑意,陆大公子从靠枕上一跃而起,笑嘻嘻和胞弟勾肩搭背,招呼他: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不像探亲倒像寻仇的,祖母还这般亲她疼她,真教我不痛快。且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安分些的留在府中哄祖母开心也不无不可,若是那不安分的妖魔鬼怪,直接打杀出去便是。”

    陆琢一张油嘴滑舌总能讨老夫人欢喜,经年累月养出个跋扈性子来。

    少年轻矫桀骜,难为满腹经纶、君子美德,横竖陆琢从不在意声名,只道历来最是喜欢他的祖母分去了注意,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一概是被陆大公子记恨上了。

    陆玴不似兄长般任性轻狂,“你悠着点儿,多大人了啊有点分寸才是,省得惹了母亲拿掸子抽你不说,还招惹得祖母老人家生气。”

    他沉吟半晌,缓声道:“横竖只是个女孩儿,年龄比我们还小的,把人欺负狠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你倒无所谓,坐观整个金陵没谁比你名声更差了,只是女孩子的闺阁名誉总归重要些。哥,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陆琢失笑:“对旁人这般考虑周全,对你亲哥倒是丝毫不留情的。”

    陆玴眼皮不抬,“你先答应我,不许对人家太过分。”

    “行罢,欺负女孩子多没意思。”

    陆大公子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袖,一身流光锦衣上似有松鹤惊掠,一脚踹开不甚紧闭的屋门,甩开昨儿豪掷千两银子买下的玉骨折扇。

    扇幅水墨泼画写意风流,端的是有匪君子如琢如磨,骨子里却是一水黑透了的焉儿坏。

    陆琢放声招呼一声陆玴,也不管人跟没跟上来,只管意气风发地抬脚穿过对开的槅扇门,留下背后嬷嬷迭声劝他再披件大氅的声儿,往正堂找那“小表妹”麻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