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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恩典

    为了营造葬礼的仪式感以及表达对风影的追忆,砂隐村决定在葬礼当天用忍术来实行人工降雨。

    一百四十英寸雨量的人工降雨蹚沙前进,在常年干燥的空气中艰难地飘飞浪行,一分钟也不曾停歇地倾泻到这个沙漠村庄的每一座笨重的屋顶上。正在下雨的砂隐村和隔壁那些依然风干沙枯的村子形成了对比,就像是只剃了半边的犯人的阴阳脑袋。

    在这飞沙走石的雨幕上方,挂着一轮效果甚微的太阳,几束混着沙子的脏兮兮的阳光,就像没有过滤干净的满是杂质的自来水一般流淌到送葬队伍里去。队伍无视尘沙,无视雨水,平静地唱着《奇异恩典》。空气中弥漫着葛缕子干枝似的的甘辛味,柠檬花的香气,和从民舍中传出来的令人感到心灵踏实的柴火味。《奇异恩典》停了,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酸甜苦辣,以及不曾散去的沙子和低语着的微风,仿佛还在继续唱着歌儿。

    葬礼后,手鞠领着鸣人去看望濒死的勘九郎。

    在这次的事件中,他身中剧毒,砂隐村的医疗忍者无计可施,只能向盟国求救,可得到的结果只有一双双愧疚的眼睛与一声声不言而喻的叹息。刚开始,勘九郎还能勉强动一动手指,给鸣人写邀请函,但现在他已经病入膏肓,连喘气都是在消费生命。

    看着前方手鞠的背影,看着这个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至亲的女人,鸣人忽然想起了当年旅馆楼下的那位卖唱女。她们都是失去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女人。继而,鸣人想起了世上所有失去了至亲的女人,想起了每一个命运悲惨的女人。通过女人这个带着母性光辉的形象,他又进一步联想到了天底下的每一个人。女人。男人。穷人。病人。孩童。老人。活人。死人。死于为了追求美观而故意患上的肺痨的人。死于未能及时发现的急性肺气肿所引起的窒息的人。死于疫情的人。正在受难的人。正被这世上所有不公平的规则所压迫着的人。没有力量反抗所以只能默默饮泪的人。被历史选为奴隶的人。在历史的长河中随波逐流的人。人。

    鸣人和佐井跟着手鞠来到急救室里。里面挤满了身着医服的专业人士,但安静得出奇。他们不声不响地察看勘九郎的身体,又不声不响地退后几步,对着手鞠投去严肃的目光。手鞠上前问他们情况如何,他们说剧毒已经把勘九郎整个人压垮了,现在他的身体上全是脓包和毒斑,完全找不到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医生用手术刀在患者的脓包上画十字,就像路过河边的信教者对着跳水自杀的可怜人所做的那样。淋巴结流出脓血。许多脓血。毒素已经布满全身,到处都是毒斑,一处淋巴结的脓被放完后,立马如发酵般重又鼓胀起来。室内臭气熏天,病人血流成河。病人的皮肤已经变色,大片大片地脱落,如破布般悬垂在那里,浑身上下烂得像一颗被油盐炒食的枸杞。勘九郎一边任由医生为自己放脓血,一边痛苦地支吾咕哝,被剧毒所啃噬的灼痛一刻也不停地折磨着他,像苍蝇叮在糖上那样附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地方。

    几小时后,他就再也没有叫唤了。医生们默契地停下了挽救。护士们开始处理洗杯缸和冷敷用的堆成小山的纸巾。洗杯缸上漂着蜿蜒的血丝,浮肿的药棉,打碎的药瓶碎片,和已用过的针头。随着护士们的移动,这些东西就在血红色的水面上轻轻晃荡着。

    忽然,本已死去的勘九郎又有了动静。手鞠看到勘九郎的身躯动了一下,立马扑了过去,医生却示意她不要过于激动。

    “这只是回光返照,”医生说,“让我们聆听一下他最后的心声。”

    于是,沉寂的房间和沉默的人们都在等候病人的呓语。

    病人猛地睁开眼睛,这睁开的动作十分用力,活像有一只手把他的上下眼皮给使劲儿掰开似的。他的眼球已突出于眼眶之外,角膜混浊。他激动地噘起嘴唇,如同被捞起来的鱼似的吁吁吐气,好像有一大堆振奋人心的消息要说。在场的各位纷纷凑上前,洗耳恭听。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似乎下一秒就会叫起来。可就在众人都屏息凝气地等着他的叫喊时,他的笑容又突然收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仿佛咿呀学语的小孩儿似的委屈眼神。生命湮灭了,情感却还在。情感的转变来得如此迅猛,又如此自然,用巴尔扎克的比喻来说,那就像是一口锅炉本来贮满了足以翻江倒海的蒸汽,却在眨眼间就被一滴冷水给化解得无影无踪。一次势如疾风的痉挛,打断了他的所有思想,一个快如闪电的念头,浇灭了他的一腔热火。在那双因中毒而变得丑陋无神的眼睛下挂着的,赫然是两行眼泪。

    “mama!mama……”

    几声委屈的呓语后,他便彻底从病痛中解脱,回到mama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