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身
脱身
第十三章 脱身(一) 这赫然是解萦的玫花锥。小小一枚暗器,竟使出了如此不凡的威力,在场的两个男人都认出了它,均不可置信地向门前望去。 破庙门前空无一人,他们却能隐隐听到清脆的铃铛声响。 仇枫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君不封却在鼻酸。 来人必是解萦无疑。 起初送她去留芳谷时,他送过她一副东瀛产的铃铛手镯,还夸下海口,说只要自己的一身功夫尚在,不管她走到天涯海角,只要轻轻一晃手臂,他都会找到她。 如今自己功力全失,早不复往日那听声辨位的神通。而他们兄妹,也一直在人海中错过又失散。 当初是他不管不顾抛下她走的,但铃铛声最终响起,是她来找他了。 这两年里,君不封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的重逢,好的发展自然是她“移情别恋”,向他大大方方地介绍仇枫,而最坏的发展也不过小姑娘给他下药,他重新成为她的囚徒。可就算做了再多天马行空的猜想,他们拥有的也仅是塔城那个泡沫一样消散的夜晚,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同她好好说说话,他以为那就是他们的永别。之后他屡次擅闯留芳谷未果,毒发也愈发频繁,他知道自己终将走回他既定的命运,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悄然死去,无人留意,也无人在意。 他不再去做他们重逢的梦了,只是会殷切地想她什么时候出嫁,仇枫会不会好好待她,那柄短锥能不能如愿交到她手中,她会不会原谅自己的不告而别…… 现在她来了,不计前嫌地来了,她在最为命悬一刻的时候救下了他,用的还是当年他教给她的功夫。丫头一直有好好听他的话,这一手“小手段”,她从来就没有懈怠过。 解萦的身影很快出现,直奔君不封而来。 她似乎长高了些,也彻底褪去了几年前的稚气。她身上还是君不封熟悉的那套紫裙红氅的打扮。解萦幼时着此装扮,君不封只觉她娇憨灵动,冰雪聪颖,而少女的她着此打扮,灿若桃李,艳光四射。这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一旁虎视眈眈的仇枫。他仅是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姑娘,心酸得移不开眼睛。 他知道自己想她,却不知道他是这样的想她。越是生死一线之际,那些一度困扰他的道德束缚就越不重要。他好想抱抱她,问她是否还在生他的气,闯荡江湖有没有受什么委屈,也想问自塔城一别后,她的身体是否安好,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君不封心痛如绞。仇枫既已追来,外面想必有数不清的天罗地网等着他。丫头短暂救了他的命,依她的脾性,势必要与自己共存亡。可眼下的形势,就算自己拼出个鱼死网破,只怕也为她赚不来一线生机。困扰了他几年的噩梦,在此刻终于成真——他到底成了那个拖累她前途命运的累赘。 他当然高兴他们重逢,可他还是难过她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 君不封的思绪很乱,甚至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呼吸急促,本就半跪在地的身体愈发佝偻,他甚至咳出了几口鲜血,那血迹正好散落在她的玫花锥旁,就像凋零的花瓣。 解萦默不作声地收起地上的玫花锥,不去在意君不封的狼狈。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仇枫一眼,仇枫不敢看她,手里的断剑也落了地,身子绷得愈发紧了。他毕竟是来杀她的救命恩人,本就心里有愧,他以为她会怒不可遏地抽自己几个巴掌,甚至会当场同他兵戎相向。但她仅是飞快地在他脸上溜了一圈,没有任何情绪。 解萦的视线紧接着挪到了气力不支的君不封身上。 君不封的眼睛很红,却不与她对视,仅是紧握着用心棍,咳嗽着低下了头。 解萦的鼻子也在酸。 当真是千钧一发,如果自己这夜不来。大哥就会命丧仇枫之手。 夜里,她听燕云的吩咐,在客栈休养生息,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只觉得心慌意乱,喘不上气。燕云说她是许是“近乡情怯”,是在思春,但她却觉得这是个不祥的征兆,也不管自己的疲累,换好了衣服就要往破庙赶。一旁的燕云拗不过她,也只得换了男装,同她一并在夜色中行事。 燕云从小由奈何庄弟子轮番抚养,将她们的暗杀技艺学了个齐全,也很懂得如何在夜色中隐蔽身形。两人在破庙附近出现,没惊动任何人,屋顶上匍匐的仇枫亦并没发现她们的踪迹。 这破庙附近不止有他们三人,还有其他形迹可疑之人。燕云同她在暗处观察了半晌,笑说你这位大哥的命真是贵重得很,不只是林声竹师徒,还有这么多赏金猎人等着当捕蝉的黄雀。开怀山庄悬赏了五万两白银要活口,干脆你也别拿他当相好了,不如就此把他卖给那个齐庄主,咱们二八分,jiejie我要一万两白银当跑腿费,剩下四万两都归你。有这四万两白银在手,什么样的好男人不是手到擒来,何必盯着一个臭烘烘的蠢乞丐。 解萦心说大哥是她的无价之宝,千金万金都不换,也没不理会燕云的笑谈,仅是盯着屋顶上的仇枫看。仇枫既然在此,也就应了解萦启程时心里的不祥预感——他果然是要瞒过自己,单独对君不封下手。但他既然在破庙外守着,也就意味着如今的君不封还活着,她来得正是时候。 眼下她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的留芳谷,风声鹤唳。那时的大哥刚刚行迹不明,她身旁也凑来了不少意图不明的人,妄图从大哥失踪这件事上分一份好处。现在不算四周各怀鬼胎的赏金猎人,连燕云也开起了君不封的玩笑,解萦没办法判断她这番话的虚实,是不是君不封得救后,燕云会转手卖了他们兄妹,转头找齐庄主讨那五万两的酬劳。 而那对自己情真意切的小道士呢?他口口声声说会代她找到大哥,他也理应清楚她出留芳谷就是为了寻找君不封的踪迹,他明明知道君不封对自己有多重要,可她看见的,是他在不时调整自己的佩剑,随时准备对庙里的人出手。 塔城一事后,解萦强摁着仇枫与她有了单方面的肌肤之亲,她固然是怨恨对方,但也终究将他放在了心上,十天半月会想想他的近况。解萦也清楚自己的喜好朝着一条古怪的小径一去不返,只怕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百分百地接纳自己,而仇枫对她的迷恋虽让她可鄙,但他为人端方重义,对认定的人和事均是一心一意,即便他害怕她的手段,也从不轻易逃避,就是哭得再厉害,也没说要让她停下。某种程度而言,他确实是适合自己怪癖的良伴,是她入幕之宾的最佳人选。 这些年来,解萦心里就只装着一个君不封,君不封对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肯把仇枫放进心里,哪怕只有小小的一角,也已足以彰显她对他的认可。 可叹她刚刚对这个道士上了点心,他转头就对自己最在意的男人动了手。 到头来,她的身边还是无一人可信。 但没关系,就连她以为永远不会说谎的君不封也深深地骗过她,她可以不计较他的欺骗,毕竟她也冲他下过毒。解萦虽然恨君不封,也打定主意要借此之机将他重新捉回留芳谷,自此做自己一人的奴隶。但那是他们兄妹俩的家事,外人无权置喙。她一向把君不封的生死放在一切原则之前。仇枫既然敢欺骗她,那两人之间的情分也就不再!他是敌人,是道具,是她埋在林声竹身边的最后一颗棋子。 晃神之际,燕云悄然无声地杀掉了附近的赏金猎人,趁着仇枫不注意,燕云回到解萦身边,心不在焉地拭着短刀上的血迹。 “燕女侠绕了一圈,可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发现,都是些武功不入流的小角色,好消息是,他们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君不封,仅是发现了仇枫的踪迹,想跟着凑过来看看能不能蹭到什么便宜;坏消息是,这里面也有屠魔会的人,干掉他之前我盘问了一下,是林声竹那边的密信,让他来盯着仇枫……看起来你家这大傻子的事,没那么简单。” 解萦身体一颤,她望了望还在屋顶的仇枫,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个主意:“燕云jiejie,我还记得咱们结识之初,你就想干掉林声竹。现在我想,是时候了。” “哦?这是鱼到手了,准备收网了?” “见机行事很重要,估计再等一会儿,仇枫就会对大哥下手,届时我出场,你隐于暗中。林声竹既然派人来盯仇枫,也就证明他不确信仇枫能把这件事办妥,以他的性子,定会亲自来了结大哥。我们守株待兔,做一场戏,届时,我会把他的命交给你。” 燕云本能要鼓掌,又怕引起仇枫的注意,只得无声朝解萦做了个鼓掌的手势。 解萦眼睑低垂,轻声道:“至于你总说的,什么时候把仇枫借给你玩玩,那就这次吧,也是时候了。你玩完之后,也不用还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小情人吗?这是好不容易逮到旧爱,转手就不要新欢了?” 解萦摇摇头:“他背叛了我,我不要他了。” 第十三章 脱身(二) 等待仇枫出手的间隙,解萦和燕云大概聊明白了之后的计划。有了后路,解萦也不复初来时的凄惶,只是安心等待她与君不封的重逢。 因为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真看到君不封的那一刻,解萦心里很平静。待走到他身边,她虽然内心凄酸,但尚能控制住自己,不在两个男人面前露出丝毫马脚。 两年不见,大哥瘦了,也见老了。 君不封在留芳谷养伤的那几年,虽然自己在飞速长大,可男人的时间却成了静止。在她心里,大哥始终是她幼年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男人如今的打扮和他们初遇时很相似,须发遮掩了他的本来面目,衣物破旧不堪,乍看起来就和一个沿街乞讨的乞儿别无二致,就是他堂而皇之地坐在为赏金而来的猎手面前,也会因为自己的低贱,被猎手们视而不见。 可大哥不该是这副样子,十年前的他就算被迫因任务扮成一个野人,那也是山野里最快乐的野猴子,仅是跟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那自然的生机活力。 可如今,她只感受到了男人深深的疲惫。 在这些面目全非中,解萦也看到了熟悉的曾经。比如,他的腰间悬着自己绣的那个丑陋香囊,香囊颜色灰暗,布面陈旧,有些地方甚至开了线,想是他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又如,她赠他的武器,他一直有好好保养,刚才也是cao持着它,同仇枫招架……解萦没忘记两人僵持时他对那小香囊的厌弃,可一路厌弃下来,他终究把它带在身侧。 不那么恨他的时候,解萦也有想过,久久不来消息,也许大哥离开留芳谷后,另找了处与世隔绝的地方隐居。天下之大,他总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居所,过上他想过的逍遥日子。他从来就是拴不住的人。 可现在的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就是有长棍做倚仗,整个人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倒下。 这两年他究竟在哪里流浪,怎么会让自己混到这般田地?竟连一个普通乞丐都不如?她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中毒不轻,虽然仅看脸色和面相看不出具体毒物,但已经可以推出这是一种罕见的烈毒,也不知君不封在这烈毒里究竟苦苦熬了有多久。 她的怨恨突然不合时宜地来了,如果他不曾离开留芳谷,如果他让自己一直守在身边,这种小儿科的毒物,他又怎会轻易中上?就是中了毒,有她在身边,解毒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才不会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地折磨他。 可他宁肯忍着这样的烈毒折磨,也不愿回过头来找她。 这就是他离开她的下场,他活该! 她才不急着给他解毒,她偏要看这毒物把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轻易给他解毒,只会显出自己的贱,她就要等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自己开恩,发誓说他这辈子永远不离开她,她才会救他! 怀揣着这个恶毒的念头,解萦轻轻笑了。身侧的男人呼吸沉重,面色不佳,也跟着发了颤。解萦柔声道:“君大哥,十岁那年留芳谷一别,你我兄妹至此再未得见……如今,你还能认得出我吗?” 男人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迷茫一闪而过,他的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宽慰笑容。他拘谨地点点头,还是不与她对视。 解萦眼含泪光,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声音柔了又柔:“大哥,好久不见。” 这话一出,竟有种沧海桑田般的幻灭。昔日朝夕共处宛如隔世,亲密无间的兄妹却要佯装一对半路走散的陌生人。 赶在自己情绪失控之前,解萦转过头,看向一旁的仇枫。 仇枫无颜对她,解萦却步步紧逼,偏要往他身前凑,仇枫躲无可躲,只得硬着头皮问:“小萦,你怎么会在这里?” 解萦眨眨眼睛,向他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你有靠谱的情报,我也有。” 解萦没有仇枫想象得那般怒火中烧,可她的笑就像戴了层层叠叠的面具,他一时看不透她的真实想法。想到前几日收到的回信,仇枫脸色煞白,冷汗直冒:“你从那时就在同我演戏?” 解萦眉头微挑:“演戏?我只是收到了两份情报,想着去扬州的时间还够,提前赶来苏州游玩而已。”她深吸了一口气,并不准备就着这个话题再聊下去。她轻声问道,“小枫,如果我不出手,刚才你就会杀掉他,对吗?” 仇枫不敢看她的目光,他清楚从被她看到自己要对君不封痛下杀手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已再无任何可能。即便他确有放君不封一条生路的打算,现在也没必要说了,就算说出来,于两人的关系也无济于事,反而会被她认为是别有用心的狡辩。思虑至此,仇枫闭上眼睛,狠心道:“是,我是要杀他!他害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想杀他很久了!” 解萦竟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亲昵地点了点对方的额头,带着点宠溺的语气责备道:“你声音那么大做什么,怎么还破罐破摔的,我又没有生你的气。” 仇枫打了个激灵,张大了嘴,话也说不利索了:“小萦,你……”他欣喜若狂地搂住了她。 解萦打了一个激灵,余光瞥了瞥一旁的君不封,她忍着那份不耐,轻轻拍了拍仇枫的后背。 “我知道,大哥这些年犯下了很多不该做的错事,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就算当初我们有言在先,要求你们师徒为我出力,协助我找到大哥,那也是因为我初来乍到,不谙世事,不清楚他犯下的暴行究竟有多令人发指……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你要杀他,我不怪你。” “不是的。”仇枫连连摇头,想到来之前林声竹那斩钉截铁的命令,以及信上对自己的大肆责骂,他难过地抓着自己的道袍,违心道,“不是这个原因,是我……贪图开怀山庄那五万两白银,一时鬼迷心窍……” “撒谎,你一个清修的小道士,平常也没对那阿堵物有什么兴趣,又怎会突然转性改做吞金兽。” “我……”仇枫心乱嘴拙,一时编不出因果,面前的解萦居然还有闲心冲他挤眉弄眼,仇枫更难过了。 解萦抱了抱他,温柔地安慰道:“好了小枫,别再试图找补了。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不是滥杀无辜的性子,这一趟,是你师父派你来的。” 仇枫身体一颤,发出一声哽咽。有了解萦的谅解,他就是为她死了也甘愿。 仇枫擦了擦眼角的泪,咬牙道:“小萦,你赶紧带着君世叔逃吧。苏州这边水路发达,只消多绕几个圈子,就是有盯梢的人,也会被你们远远甩在身后。今天就权当我们没见过面。师父那边,我会说自己没能打得过君世叔,让他逃了。” 一番话说出口,仇枫松了口气,压在心头的罪恶感也随着流露的真心烟消云散。 解萦很意外仇枫的举动,她已在外面同燕云达成了秘密协定,事成之后,这仇枫就是她送给对方的报酬。小道士日后会遭逢怎样残酷的对待,解萦已经可以预见,可在这种时候,他居然宁肯去当一个叛徒,也要护他们兄妹周全。如果不是他传递假情报在先,欲刺君不封在后,解萦感动之余,也许就要信了他的鬼话。 但现在,她仅是任由那感动流逝,低声道:“我若带着大哥走,这中原武林定是不会回了。你师父只要稍稍注意到我的动态,就必然会清楚你的背叛。到那时,就不只是你隐瞒了大哥的情报这么简单……你会成为屠魔会的叛徒。” 屠魔会叛徒会有什么下场,仇枫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比起前途尽毁,受尽极刑,还是违心杀人更让他痛苦。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想让解萦难过。 对此,仇枫只是轻松一笑:“师父不会这么对我的。” “未必。”一直半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君不封突然开了口,“他连至亲的茹心都敢痛下杀手,又何谈你我。我想今次他派你前来,应该不只是不想脏了他的手,你杀了我,就等于是有把柄捏在他手里,他日若拿丫头威胁于你,你便背叛他不得……小兄弟,你的心意,君某心领了。你还年轻,前途广阔,千万不要一时糊涂,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一步错,步步错,我就是一个前车之鉴……你这样善良,我家丫头与你亲厚,是她的福分。” 君不封撑着长棍起身,一点一点挪到解萦身边。 解萦与仇枫之间小儿女般的亲密互动尽数落在他眼中,他清楚,丫头确实觅到了她的良缘。几年前,他斩钉截铁地对解萦表示,少时的迷恋都是过眼云烟,她对他的爱,也许只是一种好奇。 现在他真的成了她的过去。他替她高兴之余,心里也有些许苦涩。 这天下又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 但他还是欣慰她跨出了这一步,不在原地等他了。 君不封从怀里摸出了短锥。因为之前与仇枫打斗,他身上旧伤开裂,衣服早就被鲜血浸透,短锥上也凝着他的血,看他身上甚至没有一块好布料可擦净短锥。 解萦神色平淡地接过了这充满血腥气息的武器,没做太多表示。 一旁的君不封却微微眯起眼睛,就像过往一样冲她笑了。 解萦仰起头,拼命控制自己的痛哭。 而君不封还是一如既往地望着她,声音轻柔得仿佛在同曾经的小解萦对话:“丫头,大哥害得你没能过上安生日子,也没能让你开心无忧地长大,反而总在让你为大哥担惊受怕……大哥一直很自责。大哥是个亡命徒,自知没什么东西可以送你,这是这次开怀山庄兵器谱上的名器,名曰‘破冰’,五十年来,这柄‘破冰’独占短锥魁首,尤其适合女子使用……” 他顿了顿,喉头一股腥甜,头又在晕。 君不封再一次力不能支地跪在地上,周身筋脉的频繁抽痛让他几乎握不住短棍,他拼了命地不想发出一丝疼痛的呼喊,却觉得越来越难以呼吸。 适前和仇枫的一番打斗,加重了他的内伤,眼下似乎又要经历新一轮的毒发。最近这段时日,君不封毒发的时间一日赛一日长,频率一次比一次短。他已经明白,边境的巫医仅是用药物推迟了毒物发作的时间,但它终究会要了自己的命。 现在似乎就是那个索命的时机。 但这也好,总算让他偷出些时光,可以好好和她道个别。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眼下这个情况,他也不可能拖累着小姑娘与整个武林为敌。他已经无法逃出生天了,死反而是现在的最优解,他只有这一条死路可走,区别仅在于踏上死路的早晚。他抓着她的衣袖,两眼愈发对不上焦,小姑娘姣好的面容成了影影绰绰的幻影,他凄惶道:“丫头,你成亲的那一天,大哥也许等不到了。这柄短锥,就当是大哥送你的新婚贺礼,祝你和仇道长百年……” 解萦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第十三章 脱身(三) 君不封被解萦打的身子歪向一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解萦做了什么。 解萦不受控地喘息着,随时有大发雷霆的可能。她毫不怜惜地将短锥扔到地上,骂道:“用神兵利刃讨我的欢心?我才不稀罕!” 解萦这句话似乎把一旁的仇枫也骂了进去。仇枫在无为宫是公认的锻造好手,平时也喜欢收集鉴赏天下名器,解萦甩君不封巴掌的举动让他意外,但更让他心疼的,是那把被弃之不顾的短锥。 仇枫自作主张拣回了短锥。用自己的道袍擦拭干净后,他满脸可惜地站在解萦面前,试图劝慰道:“小萦,开怀山庄鉴宝大会展示的都是名品。你惯用单手武器,我一直没能找到特别合适的矿石为你锻造把短锥。如果不是前段时间有任务在身,我本来也想去开怀山庄,为你赢得这柄‘破冰’。这是世上难得的神兵利器,比我给你打造的碎霜要好。君世叔的一片心意,你别辜负。” “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再是神兵利器又怎么样,它是好,可我不喜欢。更何况,拿它来慷他人之慨,区区一柄短锥就把我打发了?我这几年的时光……一柄短锥就可以磨平了?”她的笑容愈发凄凉,又突然恶毒地看着仇枫,“有些人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就给我摆上新郎官的谱了?好啊,你既然喜欢,那你就捡去用了好了。这烂东西谁爱用这谁用,反正我不要!” “可这是……” 看解萦怒气冲冲的样子,仇枫到底没把那句“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武器”说出口,他叹息着望了君不封一眼,将短锥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解萦对此只是冷笑,一旁的君不封微垂着头,面无表情,并没有因为她的尖酸而暴怒,只是那本就无神的眼眸愈发失焦,里面的灵魂也不知溜去了哪里。 解萦恨他这个反应。 密室里他们起争执就是如此,就算她叫嚷得再凶,他也始终像块石头一样一声不吭。没翻脸时,君不封身上起码还有点人气,是个情感丰沛的活物,翻脸之后,他是打定主意要做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 可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竟还是这样。 解萦气不过,又连着甩了他十数个巴掌,直到仇枫冲上前来拦她,她才堪堪停止。 仇枫焦急地斥责道:“小萦,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就算他是个大魔头,可他刚才分明在好好地和你说话,还给你送礼物,你怎……”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假,但他身上不也背了很多命债,我替那群枉死的无辜路人教训他,不行?” “可你这分明……” “滚。” 仇枫一愣。 “还要我再说一遍?我们兄妹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人插手,滚!” 仇枫的俊脸飞速染上了一抹绯红,气得七窍生烟,他一甩衣袖,径自去了庙外。 碍事的人滚了,解萦冷哼一声,并不去庙外闹别扭的仇枫,反而又看向君不封。 君不封显然是被解萦那十几个巴掌打懵了,他木然地捂着脸,本能地倒抽着气。解萦用了力气,强行掰开他的手。她尖利的手指摩挲着他凌乱不堪的脸颊,渐渐成了划,稍一用力,就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解萦连着划伤了他好几处软rou,才又开始温和地抚摸起他。 她哼着幼时君不封哄她睡觉时的歌谣,动作轻柔。君不封在颤栗中渐渐回过神,以为解萦消了气,眉宇稍显活泛,正欲同她说话之际,他猝不及防地挨了解萦的一巴掌,又一巴掌,再一巴掌。 只是短短几巴掌怎么够呢?不够! 解萦才不管仇枫看见这一幕会怎么想,打就打了,她想打君不封已经很久了! 她早就该这么打他了! 他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划定她的人生?凭什么?她都已经克服了千难万险走到了他面前,为什么他还是不能正视她对他的感情?为什么还是要把她推给仇枫?他明明知道她最恨他开她和仇枫的玩笑,可他偏要在她最反感的地方反复踩! 他都这么挑衅她的权威了,却没有胆子看看她的脸,他自始至终都不敢看她! 她凭什么要这么任他拿捏?凭什么他就偏要规定自己的人生该怎么走? 凭什么?凭什么! 解萦左右开弓,直到抽到手掌生疼,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抽了君不封多少掌。 也许是八十,也许更多。 君不封被她扇得满脸是血,他跪在地上,就这么逆来顺受地迎接着她突来的暴戾。 其实她也这么打过仇枫,而且经常是毫无征兆地突然袭击。来了兴趣就冲着可能在侃侃而谈或在默然深思的小道士狠狠一掌。 解萦看起来柔弱瘦小,手上的力量却不输任何一个体格健壮的成年男人,仇枫时常被她一掌抽得耳鸣。 没有人,尤其是男人,会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羞辱。即便仇枫对她已经足够包容,这样的袭击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他也会恼。 但解萦时常在十几个巴掌内就彻底掌控住了他的情绪。 最多的一次,她抽过他三十掌。 仇枫被她抽得满嘴是血,打完之后,仇枫在一旁呕吐,然后光着身子蜷在一边,号啕痛哭,发着抖不让她靠近。 解萦那时并不着急哄他,只是借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打人要打脸,这不仅能飞快地磨灭一个人的自尊,也能快速把他推到一个自怨自艾的深渊中去。 仇枫痛哭的时候,她在笑。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如法炮制,打到君不封身上。 现在她打了,男人就跪在她面前,像座随时可能坍塌的山,开始他眼里还有迷茫,后面干脆连眼里的神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活像一尊会呼吸的木偶。 解萦讨厌他这样,他越是这么不理她,她就越要打醒他。 手腕抽得生疼,她的恨意还是不能轻易磨灭,干脆狠狠踢了君不封小腹一脚。 男人吃痛捂住小腹,竟吐出几口血来。血液染湿了解萦的紫裙,解萦愣了愣,赶在男人倒下前及时扶住他。 君不封失焦了半天的眼眸终于与她对上了线。他还是往日那副慈爱的目光看她,解萦被他这样盯着,有些不耐,又有些怀念。 她下意识把他整个人揽入怀里,想就地把他融进她的骨血。男人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腹部,她摸着他杂乱的头发,落下泪来,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大哥,你怎么了,这两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突然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君不封的耳鸣还在持续。 开始被解萦打,是茫然慌张,是无措愤怒,可被她打得多了,脸颊也麻木了,唯独那耳鸣一直在持续,解萦同他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 突然回过神,是小姑娘黄雀一般婉转的声音,吱吱呀呀地问他,大哥,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不过是要死了。 而到死,她还在恨他。 从他祝解萦与仇枫百年好合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如果解萦已经移情别恋,他的话不会是落井下石,只会是锦上添花。可迎接他的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暴怒,就算是在两人闹得最僵的时候,她也仅是象征性地踩过他的头,那点羞辱与今时相比,简直就是一场不痛不痒的毛毛雨。 他不会去想这两年丫头究竟吃了多少苦,她为他吃的苦太多,他想不透的。对曾经那个小姑娘而言,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她要打自己,怎么也不过分。 可有些话,他还是要说,趁他现在还有命。 他咳出一口血,死死抓住了解萦的手腕,冲着那愈发模糊的身影一笑,哽咽道:“丫头,大哥怕是,活不成了。我知道,我没资格乞求你的原谅,但有些事,大哥确实非做不可……大哥只是想堂堂正正地回来见你……但对不起,大哥要让你失望了。到头来,还是给你丢脸了。听你们刚才说,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命都被炒这么贵了,但这样也好……”他眯起眼睛,笑容是她印象里的和煦温暖,“丫头,你若还拿我当大哥,就最后听我一回……拿大哥去换功名吧。” “你!” 解萦的一巴掌险些就要抽下去了,但她的鼻子在发酸。 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大哥也不该混到这般田地的。 君不封说完这一席话,强撑着的气力到了头,他又咳出几口血,彻底昏死在解萦怀里。解萦抱着他,暴戾已散得干干净净。她强忍着不哭,封住他的几处xue道,这才撕扯开他的衣物,看他身上的情况。 君不封的身体很热,胸口蔚然的蓝鸟已经化为了全然的凤凰。而在凤凰花纹间盘旋的,是颜色突出的经络,鲜红的经络从四面八方而来,最终汇聚一处,直指心口。这与中了奈何庄群龙教的“花火”系列毒物的情形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解萦沾了一点他伤口上的血迹,轻轻一嗅,心立刻沉了下去。 君不封体内混杂着数种毒素,复杂到她一时看不出其他几种毒物的由来。她能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没有解毒药物的介入,不出三天,君不封必死无疑。但单有控制毒素的药物是不够的,不然迟早还会像现在这般,压不住他身上的毒素。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在一个半月内赶回留芳谷,萃取树王的精华,用以医治他身上的怪毒。 原定的计划许是要打乱了。 解萦开始准备是在苏州守株待兔,林声竹看起来只将君不封的下落透露给了仇枫,但如果仇枫那边迟迟没汇报,按林声竹的性子定会悄然前来苏州查探消息。那她只要和燕云一起合谋杀掉他,再使一招金蝉脱壳,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君不封转移。 但现在,时间不等人了。 她需要到就近的地方采药,先要吊住大哥的命。 解萦利落地给君不封放了些毒血,又喂他吃下了自己这些年特意为他炼制的补气药丸。还催动内力,从他体内逼出了些许毒素。 君不封接连吐出数口毒血,人渐渐回了神,注意到自己竟柔弱不堪地被小姑娘抱在怀里,他吓成了惊弓之鸟,拼了命地要躲。 解萦本在心疼他的身体,见他如此抵触自己,又气不打一处来,偏不许他躲。 仇枫在外等了多时,始终不见解萦出来哄他,他吹了半天的冷风,又悻悻地回了破庙,进来见到的便是一幅有些yin靡的景象。 解萦扯了一块裙摆的布料,正在擦拭着君不封上身的血污。她也不顾现在刚开春,乍暖还寒,直接将男人的衣襟撕开大半,还由着性子用牛皮绳将对方捆绑起来。仇枫毕竟被解萦调教久了,立刻就看出这捆绑不是好绑,是对君不封的全然羞辱。 而君不封身上似乎纹有一只凛然的青鸟,但看着又像腾云驾雾,凤凰涅槃。 仇枫心里不觉一惊,细想这几年同那恶人的交手,他也曾挫伤过对方几回,阴差阳错见过对方脱去上衣的模样。那人胸前可从不曾有这样让人目不转睛的繁复纹身。 君不封可能被陷害一事,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君不封本人也无意辩驳,仇枫到底没有告知解萦。但有了这个发现,也不担心男人会因此轻易丢掉性命,想来解萦也不会再为此事劳心伤神,心力交瘁。 解萦委托仇枫去找一辆马车,方便他们赶路。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解萦需要不时采药,为君不封熬制药物。 在无人问津的小路上,君不封被两个年轻人老老实实地锁在马车里,仇枫和解萦交替着驾马车。可到了临近的城池,解萦又换了副面孔。 被迫半裸着上身的男人,被她强行拖出来游街。 她拿绳子拴住君不封双手,先是将他拴在马车后面,慢慢吞吞拖行了一阵,后面又捆着他,让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马车后面。等这些手段都玩腻了,男人就被她五花大绑地送上高头大马,而她坐在他身后,盘着他的腰,怡然自得地驾马前行。 君不封又气又惊,但他自始至终没对解萦的胡作非为有过一丝抱怨,只是黯然地接受了她给予他的一切羞辱。 就仇枫对解萦的理解,解萦此举其实是在怄气。但为什么不怄气呢?